授勋后的原明

原明的签名

    我是老山前线某部侦察连副连长,云南省蒙自县人.我一九七八年入伍,第二年就参加了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在那次作战中,我跟随部队执行穿插,侦察等战斗任务,立了三等功.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以后,我进了济南陆军学校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某部特务连侦察排任排长.一九八五年一月,听说上级要挑选部分同志赴老山前线担负防御作战任务,我便写了请战书,积极要求参加保卫祖国的战斗,得到了领导的批准.三月底,我来到老山前线.

    我出身在一个军人家庭.父亲一九四二年参军,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在进军云南的战斗中立过大功.因为在战争年代负过伤,第三十八岁就去世了.我长大以后,遵照父亲的遗愿,怀着”父辈浴血奋战打江山,儿辈要舍生忘死来保卫”的决心当了兵.前辈的足迹,使我懂得了一个军人的光荣和责任.我在日记上写道:”祖国在军人的心中,军人的一切属于祖国!”我立志做一名把一切奉献给祖国的革命军人.现在,越军又在老山方向疯狂向我进攻,我又有了一次在战场上报效祖国的机会,我怎能不奋勇当先,奔赴前线呢?

    我们这个部队,担负着整个老山方向的防御任务.在老山的最前沿,有一个五十多米长,三十多米宽的高地.这个高地共有三个哨位,越军侵占着居于高地上部的一,二号哨位,我们守卫着居于下部的三号哨位.越军为了完全控制这个高地,取得向我侵犯的通道,多次向我防守的高地发起进攻,先后死伤了七百多人.在我们阵地上曾落下四万多发敌人的炮弹,有几十名战友伤亡在这里.为了祖国的尊严,为了牺牲的战友,我们每一个老山前线的战士,都盼望着早一天向这个高地一,二号哨位发起反击,拔掉越军对我进犯骚扰的这两个据点.同志们都发誓要在夺取这两个哨位的战斗中立头功.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七月初,上级决定把夺取一,二号哨位的战斗任务交给我们连. 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真是高兴极了.我当即申请,要求当突击队长.我们连的干部战士人人都想当突击队员.七月二十九日在执行侦察任务中负伤的战士孙得栋,在医院里听说连队要夺取一,二号哨位,伤还没好就偷偷跑了回来,硬是挤进了突击队的行列.全连的干部都想带领突击队,每人都写了要求当突击队长的请战书,决心书,在连队干部会上,我为了把带领突击队的任务抢到手,摆出了自己的”优越条件”:第一,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我参加过战斗,有奇袭作战的经验;第二,来到老山前线后,我参加了两次粉碎敌人进攻的战斗,曾在前沿潜伏四十多天,对这个高地的地形,道路以及越军的火力配系,活动规律比较熟悉;第三,被选中的突击队员大都是二排的战士,我担任过二排长,对他们比较熟悉,有利于指挥;第四,我是副连长,担负带领尖刀排,突击队的作战任务理所当然.我对我们连的干部说:”你们都看过<高山下的花环>吧,靳开来是副连长,也是当然的突击队长;在咱们连,我是副连长,这个突击队长,我不当,谁当?”经过力争,我终于把突击队长的任务争到了手.

    作为一个军人,我知道当突击队员意味着什么.为了给战友们铺平通往胜利的道路,我们每个突击队员都很可能牺牲在敌人的炮火下.我们也都做好了这样的准备.说实在的,我们还都年轻,谁不热爱生活,谁不愿意家庭团圆美满?当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作为革命军人,应该为保卫祖国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甚至宝贵的生命.在立志为祖国献身的时刻,我也曾想到我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女儿.我今年二十八岁,才结婚两年多.我和爱人从恋爱到结婚,都是靠通信来建立和增长感情的,从没有在花前月下散散步谈谈心,结婚后也只团聚过三次.我们是一九八三年春节那天结的婚 ,由于假期的限制,成婚后,我在家只呆了一天半,大年初二就回了部队.一九八三年底,我的女儿出生了,因工作忙,我也治山能请假回去.我原来想,今年春节探家,带着孩子和爱人到上海,北京等地好好玩玩,偿还我感情上所欠的”债”.然而,由于执行作战任务,春节没能休假.尽管我们夫妻团聚的时间非常少,但我们是相互理解的,感情是很深的,我的行动她是支持的.部队来到云南后,驻地离家只有二百多里,坐上汽车四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了.但是,由于部队马上就要参战,训练任务很重,我没有回去探望,也没有让爱人来.谁知,五月一日,她却自己找到部队来了.当时 ,我哪有时间陪伴她呢!第二天晚上,我就对她说:”丽霞,部队有任务,明天你就回去吧!”爱人是理解我的.同我道别时,她虽然眼里噙着泪水,脸上却挂着笑,说:”你安心作战吧,妈妈在等着你,女儿在等着你.第一次作战你好好地回来了,这一次,你也一定能好好地回来.”爱人走了,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默默地说,原谅我吧,我是一个军人,我不能因为依恋儿女之情忘了国家啊!在她走后,我便给爱人写了一封信.信中,我对她说:

1985年8月6日，记者在老山前线位即将出征的敢死队员拍照，当镜头
对着队长原明时，他把钢盔往下一拉，说：“等当了英雄再照。”
谁又能知道原明这一去，一只眼睛就不见了……

战斗中原明机智勇敢，带领战友一举全歼守敌，被中央军委授予
“战斗英雄”称号。这是原明在人民大会堂出席英模报告大会。

    “丽霞,在部队驻地我撵你走不是情愿的,我从内心里是不忍的.但人总得有追求.我是军人,当然就要追求军人的理想.虽然我没有当将军,元帅的奢望,却想做一名名副其实的军人.我追求的理想是千家万户的平安…….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我夫妻之间的情谊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经常怀念我们的过去,我对你的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也希望我们能天天生活在一起,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但军人有军人的义务,那就是保卫祖国,保卫千万个家庭里的亲人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战争是无情的,我若是在战场上牺牲了,那是为祖国为人民而死的.如果你得到这不幸的消息,我只希望你不要过分悲伤,我是带着对你的爱为祖国离去的.到那时,你带着女儿思思到我墓前,叫思思喊声”爸爸”,我就满足了.”

    当时,我为什么又写上了最后这一句话呢?因为我觉得我是孩子的父亲,可是,马上就要上战场了,我却还没有尝到当爸爸的滋味呢!所以我想,我如果牺牲了,希望我的女儿去我墓前,叫一声”爸爸”,那样,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心满意足了.

    八月三十一日,我们就要上攻击出发阵地了.临走之前,师首长为我们送行.师长,政委给我们每个突击队员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并全 们每人点了一支烟,敬了一杯酒,照了一张像,赠给我们一面写着”突击队”三个大字的锦旗.师长在给我祝酒时,握着我手说:”祝你们奇袭成功,凯旋而归.”这时,我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凯旋而归,凯旋而归”这几个字.是的,军人属于祖国,在祖国需要的时候,我们会毫不犹豫地赴汤蹈火.但是,母亲在等着我,爱人在等着我,女儿在等着我,祖国在等着我,我们突击队,不仅要拿下高地,而且要尽量减少伤亡,活着回来.为了奇袭的胜利,我曾带领突击队员四上高地侦察.其中有一次,我们冒着雨,穿过敌人的两道火力封锁线,爬上距敌二号哨位只有四,五米处观察.越军的枪榴弹嗖嗖地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机枪的吼叫声,炮弹的爆炸声,从四周阵地传来.我们硬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坚持了七个小时.就这样,我们熟悉了攻击道路的地形,摸清了越军的活动规律,选好了攻击路线,排除了越军在阵地上布设的三百六十多颗地雷,拔除了四百多个铁蒺藜,为奇袭做好了准备.

    九月一日,我带领突击队员到达我军占领的三号哨位,等待奇袭的时机.那知,我们到哨位不久,上级就通知我们,越军发现我三号哨位的兵力突然增加,猜测我们可能要发起进攻.为了迷惑敌人,隐蔽我们的行动企图,达到奇袭的目的,我利用军工送物资返回和撤离部分步兵的时机,在报话机中用明语向上级报告了”两次撤离阵地二十二人”的假情况,给敌人造成我军换防的错觉.我们在前沿猫耳洞中每天出去观察一次敌情,讨论研究一次战斗方案,在洞里整整坚持了七天七夜.

    九月八日,凌晨四点半,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带着两名战士爬上二号哨位附近观察敌情.这时,炮声枪声都停了,整个前沿静得使人感到沉闷.浓雾,雨障笼罩着阵地.,我们又隐蔽得好,越军观察不到我们的行动.按照常规,奇袭是要利用夜暗进行的.但现在,整个前线一片静寂,大小山头都淹没在茫茫雨雾中,在这种情况下发进攻击,越军是难以预料到的,就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七点四十分,我回到了三号哨位,立即向上级报告了阵地上的情况,并提出了利用雨雾的掩护,在白天发起奇袭作战的请求.七点四十分.上级下达了上午十点半开始奇袭的命令.在等待出击的三个小时里大家反复讨论奇袭方案,预想战斗中可能出现的各种复杂情况以及处置的对策,明确各组之间的协同方法,唯恐有丝毫的疏忽.到九点五十分,一切战斗准备都做好了.为了打破战前的紧张沉闷气氛,我问大家:”你们都在想什么?”战士徐化庭说:”我要第一个冲到一号哨位,歼灭洞内的越军,立个头功.”王雷说:”我们今天奇袭一定能成功,胜利后,我们要在一号洞里开个庆功会.”战士郭步连说:”我想我的妈妈,妈妈也在惦念着我.副连长,你给大家唱支给妈妈的歌吧!”郭步连的一句话, 使我们这些平均年龄不过二十一岁的突击队员,都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我也想起了我的母亲.在爸爸逝世那年,妈妈才二十九岁.她含辛茹苦守寡二十多年,把当时才九岁的姐姐,七岁的我和一岁的小弟弟,一个个拉扯大.,妈妈多么不容易呀!记得我的女儿出生以后,我曾经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乐乐”,就是欢乐的意思.可是,我妈妈却硬要改叫”思思”.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因为我在边关,我在当兵,我是一个军人啊!亲人在思念着前方的战士,思念着我!在这马上就要冲进枪林弹雨的时刻,我怎么能不想亲爱的妈妈!沉静了片刻,我就拉着战士吴平一起,轻声地唱起了<唱给妈妈的歌>:

    “望北斗,思故乡,我看到妈妈期待的目光.你声声把孩儿呼唤,盼孩儿早回身旁,那望儿山上母亲的泪啊,日夜在你心中流淌.妈妈呀,不是我铁石心肠,不是我不思念故乡,只是在我前面,还有凶狠的豺狼.

   望北斗,思故乡,我看到妈妈期待的目光.你声声把孩儿教导,盼孩儿多打胜仗,那枪炮声中孩儿的话啊,时刻在你心中回响.妈妈呀,我誓与南疆共存,杀尽那凶狠的豺狼.带着胜利的捷报,回到你的身旁”

 　 我们十七个人,就是怀着这种感情上战场的,我们决心用胜利的捷报,向妈妈汇报.

    十点三十分,我们按预定计划,向一,二号哨位发起突袭.我带领大家成一路队形,沿三号哨位左上方三十米长的一段峭壁隐蔽接敌.这段峭壁最陡的地方将近九十度,最缓的地方也有六十度.因为炮弹的轰炸,岩石上豁口很多,棱角异常锋利,加上我们每个人的负重都在三十多斤以上,所以向上攀登十分困难,一不小心,就会从峭壁上掉下来.为了不发出任何响声,我们把身子紧贴峭壁,双手牢牢地抠住石缝,抓住岩石的棱角,一步一步往上爬.衣服磨破了,手上,腿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石壁上留下了点点血迹.十分钟以后,我们爬到了二号哨位下方的一块大石壁后面.前面三,四米就是二号哨位的洞口,再往前过一段二十多米的缓坡就是一号哨位.这时,天还下着雨,整个阵地依然很静.奇袭成功在望.于是,我按照第一方案低声下达了命令:”准备强袭战斗!”突击队员们迅速把冲锋枪的保险打开,爆破筒,手雷的拉火环套到手指上,各自占据了有利地形.十点四十四分,我对着报话机低声短促地呼叫炮兵火力支援的信号:”好!好!好!”顷刻间,我军的炮弹呼啸着飞了过来,越军的阵地成了一片火海.我突击队员象离弦之箭一样冲了上去.我带领二,三小组成钳形猛扑一号哨位,徐西友带领一个小组从阵地左侧迂回穿插过去,副指导员贺光明带领四,五小组迅速占领了二号哨位,并占据有利地形,掩护一,二,三小组强袭.我军猛烈的炮火,我们的突然出现,一下子把越军打懵了,没等他们反应来,我们已经冲到了一号哨位地域.我带领大家见洞打洞,见缝打缝,不留死角.这时,对面高地上的越军发现了我们,刚想开火,就被我掩护组的同志抢先用火力封锁了洞口.三组战士王雷越过一号哨位攻到高地的鞍部时,被敌人从洞内扔出的手雷炸伤了手臂.他不顾伤痛,急转身跃到洞口向洞里投了一根爆破筒,那名越军当场被炸死.这是一个窄长的石缝洞,从洞的另一出口窜出三名越军,拼命向对面敌军高地逃窜.掩护组组长王忠兴赶上来,扔过去一根爆破筒,随着一声巨响,三名越军立即报销了.这时候,我和徐化庭发现了隐蔽在两块大石头中间的一号哨位主洞就跃到大石头旁向洞内打了两梭子弹,紧接着投进几枚手榴弹.趁着浓密的硝烟掩护,我纵身跃入洞内,搜剿残敌,击毙了洞内的三名越军.十点五十六分,突击一,二号哨位的战斗胜利结束了.我们只用十六分钟就攻占了高地,全歼了七名守敌,还打伤了其他高地上的十四名敌人,缴获报话机一部,重机枪一挺,冲锋枪五支,手雷二百六十余枚,手榴弹三箱,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紧接着,在半天的时间里,我们又连续抗击了敌人的四次反扑,巩固了阵地.在作战中,敌人的一发炮弹在我的身边爆炸,我的右眼受伤失明,右手的几个手指受了伤.在这次战斗中,我们十七名突击队员个个荣立了战功.其中,荣立一等功的七史,二等功的五名,三等功的五名.我也立了一等功.我们终于把胜利的捷报献给了祖国母亲,献给了妈妈,献给了我们的亲人.

    我觉得,军人以身殉国是份内的事,所以,在上战场之前,我曾留下遗书,写了十六个字:”战死沙场,军人本份.妻母节哀,含笑九泉.”然后,用信封封好,交给了连里的战友,并嘱咐他,”我如果在战场上牺牲了,请寄给的妻子毕丽霞.”这封装着遗书的信,现在还珍藏在我的身边.我还准备再次交给我的战友.因为前线的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就是那个我们奇袭夺回来的高地,至今仍枪声炮声不断.到九月十五日,越军已反扑了三十多次,丢下了三百多具尸体 我时刻在想,前线的战友还在等待着我.烈士用鲜血染红的阵地还在等待着我,我一定要重返前线.虽然,我在抗击越军的反扑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右手大拇指也被弹片切去了一截,但我仍然可以拿起武器战斗.我还要第二次,第三次要求当突击队长,我还要以解放军战士的勇敢,坚贞,机智和谋略,让我这封装着遗书的信成为一封永远发不出去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