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记忆


一九八五年X月XX日 雨

  16号乘车返回马街,向团主要领导汇报基本指挥所的开设情况。17号返回,途中购买了一些木材。到这里后,接着又要了一台车去师部,送构工器材请领报告。

  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保障100迫击炮阵地的构筑。这是全团唯一的无既设阵地可利用,需要新构筑阵地的连队。前几天,我随炮兵股长、炮兵营长和100迫击炮连连长就炮兵阵地位置的选择进行了现场勘察,从隐蔽、防炮、便于工事构筑和有利于实施火力支援等方面进行了比较,最后选定在红岩山口进来离公路不远的一个山岙里。

  15号,这个连的第一批构工人员开始进入阵地,17号第二批进入阵地。原计划进入阵地的人员当天完成能够住宿的简易防炮工事,逐步加固后再开始发射工事的构筑。但没想到到今天才完成了一个防炮工事的构筑,而且工事的质量还很差,不仅不能防炮,就连雨水也不能防。

  一开始,从炮连到炮指到团首长所有的人员,都担心会因为构工器材不能有效保障而影响工事的构筑进度。不是没有道理,不要说他们,就是我也担不到底,因为我实在领教够了请领器材的酸甜苦辣。但我还是拍了胸脯,为了100迫击炮阵地能够如期开设,为了100迫击炮连一百多名弟兄的生命安全,豁出去了,就是去偷去抢也要如期保障到位。

  那几天我就像疯了一样,带了一辆车子跑上跑下,跑前跑后,见人就说好话,见器材就往车上装,使出了我能使出的最大力气,给予了远远快于构工进度的最大的保障。

  没想到工事进度如此之慢,质量如此之差。连队进入阵地三天了,各种构工材料齐全,结果没有一个人能住进工事。50多人在炮击区内连续三天挤在帐篷里,干部的责任心到哪去了,怎么组织指挥的。要是万一有落弹怎么办,那伤亡的后果又怎堪设想。想想在外面求爹爹拜奶奶受的那些委屈,实在压不住心头之火,先是跟炮连连长狠狠地干了一仗,转过身来又冲炮营营长狠狠地发了一通火。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工作上的事发这样的火,实在是太气人了。以前表示激愤时常用的一句话,叫视可忍孰不可忍。这次可真得是实实在在体验了一回。

  从今天去现场的情况看,到天黑仍不能完成,至少还要有两天的时间连队才能全部住进工事。

  也许是我太急,按理说我只要把器材保障到位就算完成任务了,管你那么多干什么,得罪了人,还把自己气得够呛。但一想到那年轻战士的生命,想到他们的父母家人,我想还是应该多一点责任心好。

一九八五年X月XX日 阴

  原以为一架吵过就完了,没想到炮兵营一状告到了团长那里。今天参谋长问我100迫击炮阵地上是不是工事构筑出了问题。我说没有啊。没人提,我不想把事情捅到团首长那里,毕竟他们分队也不容易。参谋长说,那炮营营长怎么找团长提我们意见呢?见如此,我只有和盘托出。参谋长说,吵得好,这些人就是欠骂。不过以后还是要注意一点方法,毕竟他们不同于我们的原部队。

  窝气就窝在这个地方。要是原部队,工事构筑的质量和进度会这样吗?要是原部队,说他们两句会这么跟你吵吗?

  想想他们可能也有窝气的地方,全团接防都有既设阵地,就他们没有。人家架上武器就能战斗,他们还要先构筑防炮工事。原本我们部队参战与他们何干,兵员不足硬把他们补充进来,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抽调他们。要是我,会不会窝气?难说,说不定更甚。

  79年自卫还击作战的一条重要教训,就是乙种编制不能打仗。临时扩编起来的部队,干部认不得战士,战士认不得干部,无法进行有效地指挥,发挥不出应有的战斗力。这一次对我们,好象并没有吸取79年的教训,又重蹈了一次惨痛的覆辙。

  在接到参战命令之前,我们原部队是一个严重缺编兵员不足800人的乙种编制部队。接到命令后,在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内,迅速扩充到2300多人。原部队的人马编成一个营,其他几个营都是从其他师团临时抽调组建后紧急编入的。随后便迅速开赴前线。

  理论上,组织指挥系统已建立起来了,但实际上,团里认不全营里干部,营里认不全连里干部,连里认不全班长,班长摸不清战士。这样的状态,不要说是打仗,就是平时训练未必就能磨合。

  事实已经如此,我们只有认真地面对。

一九八五年X月XX日 少云

  基本指挥所开设的各项准备工作已全部完成,坑道里用纤维板隔成了一个个的小间,除团长政委是单间外,其余一个股室一间,作战室设在坑道里的侧洞内。通信系统也已建立调试完毕,电话向前可以要到任何一个前沿阵地,向后可以通向祖国内地的任何一个地方。指挥体系也已构成,其实从第一批战斗骨干进入阵地开始,就已形成了简单的指挥,随着部队的逐步接防,前指已经实现了对已接防阵地的有效指挥。基指前移的条件已经成熟。

  昨天夜里,基指正式前移,离开马街向南榔开进。

  我和通信股的王参谋被参谋长派往红岩山口接基指车队。2300后,我和王参谋离开南榔坑道,前往红岩山口。预计基指的车队0000到达。

  这一段路虽然是在我们的防御纵深,但夜这么深了,又是山路,多少还是有点紧张。出发前我们还商量了要不要带武器,带了有没有用。不过最终还是没带。我们想应该是没有事的。

  月亮已经偏得很西了,不过月光还能帮助我们看清路边山坡上比较大的景物。我们走在路上,月亮在左侧的山脊线上紧跟着。我们一边大声地说着话,一边警惕地用目光搜索着道路的两边。

  走出红岩山口,我们在通往曼棍的岔路口停了下来,往南温河方向看了看,还没有车队的灯光,便找了一个路边的防炮工事蹲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汽车马达声响了,我们赶紧出来,紧指挥慢指挥,走在最前面的团长的小车还是向曼棍拐去。还好车速不快,我们紧赶几步,把它追了过来。

  车出红岩山口,跟紧,小灯驾驶。我们向每个走过我们身边的司机交待。到最后一辆车,我们爬了上去,跟车回到了南榔,随即帮忙卸车,开设基本指挥所。

一九八五年XX月X日 多云

  上阵地以后,要做的事情很多,尤其是我分管的这一块,忙到了几乎不能再忙的地步,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精力上,都张到了极限。

  先是要东西,阵地上急需的构筑工事的什么工字钢、波纹钢、编织袋,防水的油毛毡、塑料布等等,一趟一趟地往师指跑,递送请领报告。报告批下来了,计划有了,又要要车。车要到了,又要去拉。拉来了,还要往阵地上送。

  一天之内,上能跑到军区前指,下能跑到构工现场;后能跑到马街留守处,前能跑到前沿阵地的哨位。刚刚还悠闲自得地漫步在热闹的街市,转眼间又绷紧神经穿越在恐怖的生死线上。

  其实苦一点累一点都无所谓,没想到的是,在战争环境下,许多事仍象平时那样办起来那样的难。

  这两天倒闲下来了,不是没事可做,而是有事没法做。上上下下跑了几趟,多多少少要了不少东西,但现在是外面的器材拉不进来,库里的器材送不到阵地上去。原因就一条,要不到车。

  尽管战势那么紧张,尽管每天阵地上都有战士在伤亡,有些人仍是那么不紧不慢,永远是一副你急他不急,等着你求他的样子。

  昨天上午接过指挥权,昨天夜里就遇到越军袭击。约2225,敌两个班的兵力向我一连阵地偷袭,在我炮火的猛烈袭击下,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取得了毙敌4名,伤敌5名的战果。

一九八五年XX月X日 多云

  坑道里两天一呆,参谋长也奇怪了,怎么这两天老是见到你呢?我说要不到车子,只好歇两天了。你还能歇?阵地上那些工事怎么办?那你给我解决车子?解决就解决,不就一辆车子嘛。

  说解决还真解决了,团长特批,从汽车排调了一辆参战前刚刚领配的新解放配属给司令部,专门用于工程保障,由我直接指挥。

      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感谢团长,还是团长应该感谢我的这种精神。

  车子到手,不两天,我就把该拉的全拉了回来,该送的全送了上去。

  很快又等米下锅了。还得再要。

  要东西要打报告,报告打了要送过去,光去师指的路上,就要经过一段暴露地段和炮火封锁区。报告送到了,还要按规定程序审批。是不是批把你,不知道,能不能按请领数批把你,也还是个未知数。说个老实话,我真不想看到一些人的作派,凭什么就是我求你,要是我自己的事,宁可不办。但大家的事,不能不办。

  前几次,是领了一些器材,但远不能满足阵地上需要。团长有点急了,让副参谋长和我一起去。

一九八五年XX月X日

  今天一大早,提前给师指打了电话,告诉说副参谋长要来。便和副参谋长一起乘团长的小车去师指,顺便带上了后方慰问的平时舍不得动用的两箱好酒和十条大重九香烟。

  从南榔向东,在垂直遮障网的掩护下,沿着之字形的简易公路一路下坡。由于路况实在太差,一阵剧烈的颠簸后,一股酒香溢满了车厢。那个香味,连副参谋长那样见过世面的首长,都使劲地嗅着鼻子,连说好酒好酒。打开箱子一看,原来有一瓶酒的瓶口在颠簸中被碰坏了。副参谋长说,这么好的酒喝了吧。我说带着酒气到上级机关办事不好吧。副参谋长的警卫员说那就扔了吧。副参谋长说那不太可惜?司机说送给路边的战士吧。哎,这好。车上的人都赞同。车开到208高地下面正好遇到一团一个值勤的战士,我们停下车来,又怕人家多疑,好一番解释后才把酒送给了他。那个战士双手抱着破了瓶口的酒瓶,使劲地闻了闻说,真香,这一辈子恐怕就喝这么一回好酒了。听了这话,我心里酸酸的,这么好的酒恐怕他以前是没有喝过,以后,这里是战场他还会不会有以后。车上有两箱酒可惜只能给他半瓶,还是碰坏了洒了剩下的半瓶。

  到了曼棍,我带副参谋长进入曼棍洞,在一溜排的木板房里走进了工兵科。因为提前通了电话,知道副参谋长要来,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是科长在家接待。没想到的是,他一上来就很热情地招呼我,口称副参谋长,说你们上来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去看你们。反倒把副参谋长晾到了一边。我一看坏了,赶紧把副参谋长介绍给他们。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遇到,有次我和副参谋长下连队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可能是我长得太粗大严肃,疲惫显老,副参谋长又长得过于精秀,白面英气。

  说明了来意后,科长给了我们一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解释。说器材必须也是能够满足保障的,不过保障又必须是有重点的。那拉方向是个重点,那里是整个老山地区防御作战的主要防御方向,阵地条件又极为艰难,应该是重点保障中的重点。再就是老山方向,老山主峰那是整个战场的一个代表,老山地区防御作战就是以它命名,要接待上级首长和后方的慰问团,是战场对外的一个窗口,总不能太差了吧。并指示我们在实施工程保障时也要突出重点,实行重点方向重点保障。我们还想强调一些客观,科长已在报告上签了字,并交待给了一个参谋。不过这次不错,虽然没有全部满足报告上的请领数字,但毕竟给了一大部分,而且很快。

    不知道是副参谋长亲自来的缘故,还是他们知道副参谋长由来的背景。

一九八五年XX月X日 阴

  调拨单是拿到手了,但怎么把器材拉回来又是个头疼的事。按这次拨给的数字,最少四辆车才能拉得下。

  我到后勤处要车子,运输助理说一下子要这么多的车子,要经过处长同意,而且还要去马街留守处调。找到处长说还要请示分管的副团长。好不容易拿到了派车命令,可今天早上赶到马街,差点没气得吐血。

  战斗分队进入阵地后,马街留守的大部分是后勤分队。后勤兵本来就稀拉,再加上远离部队,既没有战斗任务又没有训练任务,这回可真的是稀拉到边了。偏偏他们又是以参战的名义从各部队抽调来的,不仅稀拉,而且常常以参战者自居,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很不得了的样子。

  在马街那条不长的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闲散的军人,不多的几张台球旁,围满了捣台球的战士。我找到了汽车排长,他从当天的值班车中派出了四辆。但落实到驾驶员时,不是这个车子坏了,就是那个没有油了。好不容易从台球桌上拉来了四个,排长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不管什么理由,出车也得出车,不出车也得出车。就把人交给了我。车子好不容易从停车场开了出来,刚刚上路,就有人问什么任务。我说是往阵地上送工事。问的人说,肚子不好,要去方便一下。又一个来说,他的车子水箱漏水,跑不了几公里就要加水。还有一个说,他那个车上的火花塞老是打不着火,要找几个火花塞换一下。大卵子小肠气全来了。也不知道他们的车子是怎么保养的。

  催他们的能不能快一点,他们总是说不是他们不想干,而是车子实在不争气。一开始还真以为是车子的问题,再看他们老是不紧不慢没有一点真正处理车子的样子,我知道了,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拿这些鸡毛蒜皮开我的涮。是不是拖过今天明天换了人值班就可以躲过一次上阵地?

  看着他们这副德性,真想把他们送到前沿阵地去,让他们尝尝什么是苦,什么是累,什么叫打仗,什么叫生死。可我没有这个权力,我还得讨好他们,还得请他们帮我完成运送工事的任务。好象是我个人的事要央求他们似的。

  真不明白,同样都是当兵的,同样都是奉命来参战的,为什么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战争对于每个参战者是不均衡的。

  命令对于没有执行命令意识的人,无异于对牛弹琴。

  这恐怕不仅仅是个军人素质的问题。

  时间磨去不少,如果上午不能装车,他们天黑前就不能赶回马街,我还得考虑他们途中的安全,毕竟这里多是山路,途中还要经过炮击区。

  不就是水箱和火花塞嘛,我拍了拍身上背的挎包对他们说,有什么问题你们尽管说,我这是有的是钱,先上路,需要什么买什么。这么一说,他们看来难不住了,极不情愿地上了路。

  出了马街才路过第一个集镇,车子又停下了。说水箱坏了的司机说,要加水了。我说行。他说到前面的山上没水加了怎么办。我说给你买个大水桶,装上一桶水随时随地的加怎么样。他说行,并嘀咕了一句今天出车还可以,还能捞个水桶。刚准备出发,那个说火花塞有问题的又来了,说有个火花塞不打火,重载上山马力不够。我说买。一条街转遍了,火花塞挑了一大堆,硬是说没有一个行的。最后打了个招呼,开了车子就回马街。怎么喊也停不住,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消失在扬起的尘土里。

  到了磨山,已到了吃中饭的时间。先请他们下饭店搓一顿,什么都管,就是不管酒。然后再去仓库装器材,还好我自己从阵地上带了一台车下来,要不然这满满四车的器材是无论如何拉不回来的。

 

说明

[Ne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