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木棉


十二、第一天

2月27日,对越自卫还击,保卫边疆作战的第二阶段打响了!凌晨时分,磕睡正步步逼近时,突然后面发出声响,两颗红色信号弹划破了夜空,随着“呼呼呼”的声音,轰隆隆前面一片爆炸,火光冲天,我师炮团的130火箭炮打头,跟着85加农炮、122榴弹炮排山倒海地砸向敌军。从来没有看过这场面,既兴奋、更紧张。看见炮弹落处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知道近处没有敌军,我们都站了起来。我只觉得心跳不已、浑身发抖,连拿着枪的手都在哆嗦……后来,我问过自己:你怕死吗?答案是肯定的。其实我也是怕死的,谁都怕死,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只是在特定的环境中,怕也没有用,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上。何况,我还有我的责任哪。

炮声停止了,我们该冲锋了,但是没有命令。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在什么位置?在什么地方?前面究竟有多少敌军?是的,我现在回忆,真正最害怕的是前面是未知数,不知道是啥样,只能瞎想像,越想越怕。听见连长叫道“三连的,前进!”

沿着公路,一路纵队,忽而顺着公路跑,忽而跟着山坡上……一气跑了七、八里路,什么时候跨越了边境也不知道。只看见经过的地方有被焚烧的小屋、有被打死的耕牛,还有一具敌人来不及拖走的越军尸体。我们走近还看了一眼:灰绿色的军装、纸质的盔式军帽,面朝下,武器已被收缴,没有注意伤口在哪里,腰间吊着一个灰布小袋,刺刀捅开(不是我捅的),里面是黄色的玉米碎粒的黑色的粉末(可能是木薯)——这是越军的食物,看来吃得不怎么样。

在一个路边的山坡上守望着公路。陆陆续续有人从公路上往回走来,一连长也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后来才听说,一连上去,踩到了地雷,遭到炮击,全连都散了,一人负伤,全班人送伤员下来,弄得连长找不到兵,只得到后面去重新集结。传来了命令“三连,上!”

沿着公路往前运动着,公路不宽,两边是山。过一山口,有炮弹袭来,慌忙就近在坑、坡、沟赶快卧倒,炮弹就在旁边的山林里爆炸。“哒哒哒哒”远处射来一排子弹,打在路边的山坡上,原来是越军的高射机枪打平射。越军的高射机枪用于地面作战,这是前所未闻的,既新奇、又害怕,因为高射机枪射距远,你打不着它,而它能打到你;火力又猛,而且会在空中爆炸,打着肯定没命。

趴在一个山坡上,向前瞭望:公路蜿蜒着伸向远方,山一重接着一重,仿佛没有尽头;天气阴霾着,薄雾濛濛,能见度并不太好。传来命令“占领公路左边的高地,八班从左边上去。”

观察着这个高地,在我的左前方约200米处,偏西南——东北走向。我班从东北方向上去。全班趴在一起,我说道:“顺着我的手指方向,这是这个山头,马上要进行战斗了。大家听我的指挥,小心地雷,互相掩护,注意配合。如果我牺牲了,由苑班长接替我继续指挥。”全班呈一字队形散开,我在中间,左边是机枪、右边是火箭筒;左边是三组、右边是二组。就像进行战术训练时一样,依次轮番向前跃进。快到山头了,我突然想起当新兵时到我班来下连锻炼的团后勤处柴副处长(他参加过抗美援朝)说过,越过骑线总是最危险的,因此,我十分谨慎,临近骑线我趴下来仔细观察,在我的视线内没有危险,找到一个便于隐蔽的地形,一跃而过,然后趴下,继续观察。说实在的,越过骑线的一瞬间,我有些头皮发麻、腿脚发软……接着指挥全班越了过来。出乎意料,没有遭到越军的抵抗。

前面一片树林,除了左侧有一高地外,其余各山头均低于我处。树林一直向前延伸,直线距离在1500米以上有一片大山。如果越军逃窜,我们可以越过前面的山头追踪射击到1000米,近处没有山头能与我们抗衡,当然,敌军可以利用树林作掩护,但很冒险。这也是越军放弃这里的理由。幸运再次降临我们,敌军没有在这里布防。排长上来了,一面向连里报告,一面命令我班左前行50米,占领一山脊,我们占领的高地交给7班,9班在右。

到达山脊后,排列好我班阵势,从右向左为1、2、3组,吩咐大家抓紧时间挖掩体。天空稀稀漓漓飘起小雨来了,一边挖着散兵坑,一边观察地形:从半山腰起树林密布,一条山坳伸向前方,如果敌军来攻,会顺着山坳运兵,因此,火力重点要对着山坳。

右方枪炮声不断,那是二连在与敌军交上手了。我们这里却无战事。

不知是什么时候,大约中午1时许,沈XX来叫我们,说排长叫8班集合到他那里去接受任务。我们去了,排长说接到营部的命令:8班、9班马上赶到营部,任务“保卫营部”,他和7班留守阵地。

九班长叫李XX,江津人,76年兵,平时我们的关系还不错。我班在前,9班在后,冒着敌军的炮火,我们从进攻上来的路线走下公路,一溜烟地到达营部。营部在公路旁的一个小土包后面,旁边挖好了掩体、战壕。营长眼圈红红的,他扩编前就是我们连长,对我们太熟悉了。命令我班向前,9班在营部后面,随时准备拉上去增援二连。

营部的通讯员带着我们往前。沿着公路,一片狼籍:遍地是各种物资,有枪、有子弹袋、有手榴弹袋、有防毒面具、各种衣物、用品等……就是没有冲锋枪。我的心里突然闪现“兵败如山倒”的词来,难道我们打了一场狼狈仗?我不敢想像,心情相当沉重……路过炮一连阵地,六门82迫击炮在公路的左边一山背处排列着,有人在给我打招呼,一看,是范赴朝,他是炮一连迫击炮一排的。他们在旁边挖了许多掩体,说他们正和越军进行炮战,让我小心点。“我们一次速射要打十几发甚至二十发(训练教材要求是6发)。”他对我说。

和营部通讯员聊了几句,方知二连伤亡惨重,机枪一连连长牺牲了、二连副连长牺牲了、五班长牺牲了……二连五班长叫廖世元,76年兵,应是我的老乡,重庆铁路职工的子女,他被一发炮弹削去了半个脑袋,死得很惨烈。我才体会到营长为什么眼睛红红的,都是原来他连队的兵嘛。没想到一个半天就牺牲了这么多同志,我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在营部前约150米一公路转弯处,营部通讯员指着左边一溜战壕对我说“你们就在这里”,说完就走了。我一看:一条长不过10米、深不过半米的“沟”,全班成左梯形队形进入,我守在公路边。前面的山坡上,二连还在同敌军交火。看着他们一群一群的趴在山坡上,火箭筒装好弹后,爬上骑线处,“轰”的一声,一团火、一股黑烟,滚了下来,又装弹……很难想像出战斗的残酷。如果二连真的抵押不住了,那么我们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了,我们保卫营部和炮连的任务艰巨,我们肯定要去增援他们的。不过,经过我的观察,二连的人都没有越过骑线,而集结在山背上。其实,这也是他们打出经验来了,越过骑线,就是死亡。我为我上午进攻时的行为庆幸着:如果我连进攻的山头对面同二连一样的话,我可能就“光荣”了……越军的抵抗很顽强,但没在发动反冲锋。听着越军的武器,有火箭筒、有机枪、更多的是冲锋枪,没有单发武器,说明越军的装备不错。右后边的山坡上有人在朝我们叫“下面的,前面的,注意到,敌人马上要打炮了!现在是炮兵对炮兵。”好像是王渝军班上的那个78年兵,叫什么我忘了。我往后望了望,他高我低,什么也看不见。王渝军也就在这个山坡上,一面用潜望镜观察敌军,一面向炮兵发布射击诸元。

“咚咚咚……”炮连的迫击炮蜂拥般的飞向敌方。一会儿,前面的山背后传来一阵阵爆炸声。我看着好不过瘾!稍后,“咚咚咚”前方山背后也有声响,顷刻之间,炮弹朝我们打了过来,不对!带着刺耳的“吱吱”声,我们赶快趴在沟里,“咣当——轰……”炮弹就在我们身边爆炸了,山摇地动、惊天动地,只觉得身体震动、耳朵震聋,土块石粒,扑天盖地的向我们涌来……爆炸停后,我们面面相觑,机枪副手冲着我叫到“班……班长……我的耳朵遭震聋了……”一看我班每一个人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与即将被枪毙的犯人无二……我想我可能也是一样的……看看炮弹的弹着点,就在我们身后两、三米处,约有5、6发,弹坑约半米深。还好,炮的口径不大;还好,越军炮兵火力不密集:还好,炮弹没有落进我们的战壕……稳住自己的情绪,吩咐大家“加固工事……”

炮战持续了两、三个小时。一会儿,我们的炮弹扑向敌方,一会儿,敌人的炮弹飞向我们……反反复复。只要一听见前面山背后的“咚咚”的响声,我们就赶快趴进战壕里头也不敢抬。其实,敌人主要是想打击我迫击炮群,但由于炮连的阵地选得好,敌人的炮弹打不着他们,却全朝我们来了。我们处在一个被动挨打的境地,好在我们班没有一个受伤,说明大家的自我防范能力不错,也体现了我们训练的成果。同时,还有运气的成分。

我觉得这样干挨打太受气了,我不能还没有消灭敌人就被敌人打死了呀。四周观察,发现左边的山坡上有高度,又没有人。于是,乘着炮火的空隙,独自爬了上去。这个山坡有些陡峭,但却不失是一个好位置,比我们的战壕高,真的二连后撤的话,我班就上这个高地好了。选择好了一个地方,用小锹培了几把,将冲锋枪架了出去。从我这里,可以越过二连阵地的左侧,看见越军阵地的一角,雾濛濛的,看不太清楚,估计有6、7百米,我上好了表尺8(这是最高表尺了),对着有烟尘冒出的地方,扣动了扳机……“哒哒哒……”我近乎盲目的射击着,一扫心中的郁闷……突然,我发觉我的上空有我射击发出的硝烟不散,心想不好,赶快往后一滚,顺着山坡,溜了下来,跳进了战壕……

雨不停的下,山风吹来,一阵阵寒意袭人。前方的枪声渐渐地稀疏下来了,对打的炮兵也停止了炮击。我上了公路,捡起一件湿漉漉的大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穿了起来,沉重的大衣,增加了不少重量,我想,我身背弹匣,加上大衣,大概能抵挡住远方的子弹吧?火箭筒手也捡了一只半自动步枪,用于防身。问了问火箭筒副手刘某:“害怕吗?”答:“没啥。”好,有进步。我心里想道。

公路上又走过来一群伤兵。我一看,叫到“潘慧勇”,他在机枪二连当班长。二营在公路的右边。他看见了我,先一笑,然后一句话“一个班弟兄,全完了!”我感觉到我的后背直冒冷汗。他说一发炮弹过来,伤了三个人,而他这个班长却没事,我想他比我机灵些。看着他们远去,我默默无语。

一会儿,我又看见一个人站在路边吃东西。赶忙叫到“王军”,他看见我,忙向我走来,一脸黑烟,对着我一笑,露出一排白牙。他也在给二连三排长当通讯员,抽空下来进食、休息。我问他“看见越南兵了吗?”他说“多惨了,就在山背后。”他还告诉我:张天民受伤了,已经下去了,但可能伤得不重。我悄悄的为他祝福着。

二连三排长过来问道:先开头你们这里是谁在打枪?我说:我。他说:是你就好。不过把我们吓了一跳。三排长扩编前是四班长,七四年兵,四川达州人。七七年我当新兵时他还给我起了个外号“砸(Zhang)不远”——因为那时我投手榴弹不到40米,故与我开玩笑。我说:怕你们顶不住,支援你们。他说:狗X的越南兵,滑得很!你也要小心,他们的火箭筒凶得很。

营部的通讯员拿来一包《红木棉》牌香烟。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抽的“公烟”。不抽烟的一人一支,抽烟的一人三支。我也分得三支,唯一的特权就是留下了烟盒。点燃了一支,站在路边,看着陆陆续续下来的伤员、担架,望着沿路的狼籍,脑袋里一片空白……营部送来了饭,吃的什么,我没有一点印象,因为我一点也没尝。看着大家用各种不同的工具吃着东西,我没有一点食欲……天色逐渐地暗了下来,从前面又抬下一具担架,又是一个牺牲了的同志,看着担架从我身边经过,黑布裹着一具不大的尸体,湿漉漉的,还“嘀达、嘀达”的往下滴着水,心里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空虚……这天,我粒米未进。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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