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我们发起进攻

作者:杨浪


    原定发起进攻的时间是凌晨四时。陆军第十三军在加强的炮兵、坦克兵、舟桥团的配属下,从红河右岸强渡,经谷柳向敌境内实施突击。红河左岸,陆军第十四军在渡过南溪河突破小曹地域敌防御后,与十三军一起向柑塘地区敌345师形成双向钳击。
整整27年前的1979年2月17日凌晨,我在配属十三军的舟桥86团政治处编成内进入突破红河战斗。

    因为容易勾起太多的情感,多少年了,我一直不太想写这段事。今天写,第一因为这么多年了,那里睡着那么多烈士,不能忘了他们;第二因为网上(包括我们这个精英博客)还有不少人谈论79年的那场战争,其中有些以讹传讹的说法,不妨我来说一点亲历。反正此刻我还没想敞开写,准备冷静、简约,只说亲历的,决无灌水,也不煽。
 
    地形:红河自西北向东南方向流,南溪河从东北向西南方向流,在云南边境的河口汇流形成一个夹角。读者不妨将两臂下垂两手掌心向上相交,对面看来,右臂为红河,左臂为南溪河,相交手心为我境的河口,相交指尖处为敌境老街;下腹部为战役第一阶段目标柑塘。十三军由右臂“腕部”至“肘部”向目标突击;十四军由左臂“腕部”向目标突击。 15日,部队接获预先号令,随时准备发起战斗。16日午间,突破分队进入进攻出发地,舟桥团重舟装备进入岸边丘陵隐蔽地域。当日晚餐颇丰盛,吃什么,忘了。餐后,附近集结之37师109团,一个老红军的底子团,歌声雄强!

    20时,天色彻底暗去。21时许,进入近岸预先构筑的团指挥所掩蔽部,张副团长带壶烧酒,一起小啜。22时许,步兵第一番偷渡分队经掩蔽部旁前出;0时许,有营规模的部队前出渡河――武装泅渡。他们的任务之一为控制对岸滩头,掩护随后舟桥的构建。


    任务:本团受命构建的50吨重舟浮桥,可通行我军中型以上坦克及重装备。架设点位于河口上游5公里的洞坪(农场),此处为十三军的主突方向。再上游十公里处之坝洒,有我团二营构建另一轻舟浮桥,为保障110团向敌纵深之穿插突破。

    战斗发起前,团作战股股长带侦察分队利用夜暗进行泅渡侦察。洞坪渡场岸滩开阔,利于舟车泛水作业,以及高炮、地炮阵地展开。敌岸121高地为一小丘陵,比高不大,利于重装备集结。桥轴线河幅宽119米,流速较缓,适于架设。军要求在发起进攻后三小时内架设完毕,以利军主力渡河。

    团政治处战时主要工作为战场鼓动,敌工工作,烈士安置。战前,团领获50只蓝色塑料袋,200公分长,80公分宽,内有新军被一条。点数时想:老子为了国家,过几天睡在这里回去,值吗?当年24岁,答案肯定。 步兵一批接一批的从我们身边过去。2时许,对岸响起一阵激烈枪声,估计是偷渡分队打起来了。临战前,每一个人都激情难耐,有一瞬,我在掩蔽部里回忆自己有限的人生,这一回忆影响了自己一生!
3时得令:开始。在心里吼一声:干吧!

    几十台舟车发动,沉重的低频让人心跳加速。架设分队和舟车迅速进入滩头。舟车分列泛水(车辆倒至滩头,将重舟倾入河面),尽管有灯火管制,巨大的响声震撼夜空。枪声响了,来自对岸。开始,弹道从头顶掠过,尖利的空气撕裂声如电影。本能地,大家在河滩上卧倒。第二本能,任务!没有命令,所有的人都跃起,投入他的战位。


    “有人负伤了!”人员密集的作业场里,出现了第一批伤员。在敌火向作业场覆盖的几乎同时,对岸枪声、爆炸声响成一片,一定是保障架设的步兵分队与敌打响。但是,河流是一条纵线,步兵渡河只能是一条条切线;所以,在整个架设期间不时出现敌方的射击,给我团带来伤亡。但架设没有一刻因此停止。

    和平时期,在120米宽的河幅上架设重舟浮桥,最快需要两个小时。但那是两岸向中间架设。在对岸没有有效控制,且有敌火压制的情况下,只有从我岸一侧架设,这就意味着架设时间的加倍。而军要求在发起进攻三小时内架通,原定4时发起,后改为偷渡转为强攻,因此我团提前在3时进入作业。

    夜暗中,桥轴线两翼的作业场展开约 300 米,下游80米,是来回逡巡的救生汽艇。战前,军区提出换装新型的折叠式舟桥,团考虑部队未经过使用,不熟悉装备,还是决心使用原来的结构式门桥。这种装备使用时是在河边将大型浮式铁箱(门桥)放进水里,再用汽艇牵引一节节门桥进入桥轴线,然后将桥珩、桥面进行连接紧固。作业中最复杂的是连接门桥与河岸的栈桥,以及在敌岸迅速构筑栈桥与岸滩的通道。由于敌岸沿线不可能完全控制,整个作业中,敌火力点不时复活,向作业场扫射,而且射击越来越精确。开始进入滩头时,弹道还是在空中尖利的啸叫,以后就有弹头命中河滩,在近处的一连串“噗噗”声,当门桥一节节向对岸延伸时,不时听到弹头击中钢铁,发出“当当”的脆响。尽管有身边的战友倒下,任务如山,这时候再没有人卧倒,而且,对这种散乱的射击,卧倒是没有意义的。

    架设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发情况:牵引门桥的汽艇在红河中心线被河底的沙埂担住,汽艇开足马力,但就是无法前行。是我们“政治处”干活的时候了!只见宣传股长老罗拿起电喇叭高喊:“共产党员们,立功的时候到了!”“坚决完成上级赋予我们的战斗任务!” ---- 扑通一声跳进河中,与已经跳下去的战士们一起,几十人顶起一节门桥,踩水向前推送汽艇。此时,敌人的枪声、我们的口号声、汽艇的轰鸣汇成一片。。。。。我没有救生衣,在老罗跳下去以后,我便站在河中的门桥上继续呼喊。不是每个人生都能碰到这种情况:间或,有人倒下,但没有人旁顾,更没有人停手,倒下就抬下去,鲜血是助燃剂,这大概就是“视死如归”的本意。几年以后,我在军博的展览里,居然看到了我们当时的战场鼓动口号油印件,顿时鼻塞。

    天色渐亮之后,部队曾组织对疑为敌火力点的压制,但隔着河宽,且担心自伤,遂放弃。此时,我岸附近,准备渡河后向敌冲击的坦克梯队已经集结,更感觉紧迫。原定 7 时完成的舟桥,因为河中沙埂影响机械(汽艇)作业,终于在 8 时许完成。就在坦克准备渡河前夕,敌一挺远端机枪又在向舟桥骚扰射击,渡场全体人员隐蔽在工事里,只待坦克渡河。但装备通过舟桥必须有人在桥上引导。正想着,只见一营教导员站在栈桥桥头。敌火威胁下,所有人已经隐蔽在工事里,几千双眼睛望着他挥舞着引导红旗指挥坦克纵队通过桥梁!

    此时,我已位于敌岸栈桥与 121 高地结合部,坦克纵队从身边通过,军区政治部摄影干事詹健在我身边拍摄。身后突然响起巨大爆炸,原来是过桥的第一辆坦克在准备占领高地进行掩护时触雷。这时已经天色大亮,整个渡场上停放着上百台舟车、坦克和预备开进的装备车辆。渡口遇阻,如再有空情、敌炮,后果不堪设想。就在第一辆坦克触雷后的瞬间,坦克梯队后的第二辆从负伤坦克边疾速冲向高地,在象爆竹一样压发了一串反步兵地雷以后,又是一声巨响,第二辆也触雷了。接着是第三辆,直到第四辆坦克占领高地顶端,车长立即打开顶盖观察,对全梯队进行掩护。工兵随后跟进,进行排雷作业。10时许,在121高地完成集结的坦克集群向老街方向集火射击。有一幅使用率很高的反映79年作战的照片就是詹健在这里拍摄的(下图)。

  本日,我团在洞坪以及坝洒的开设渡场作业,牺牲4人,伤12人。

    这是1979年2月17日晨。

    20天后,我们从边境后撤,路过河口后面的蚂蝗堡车站,临战前由14军40师工兵营构建的烈士墓已经掩埋了几十位英雄。其中还有我的战友。

    我们回来了,他们长眠在那里。他们是英雄,每一个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奉献出生命的弟兄们都是英雄。我不能忘了他们,永远!
 
                   ―-写 于2006年2月17日 北京

   作者杨浪于70年代初入伍至昆明军区,参加了79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荣立三等功。后成为中国青年报记者、主编,发表的文章曾编入国家教科书,享受国家政府津贴,在媒体界享有盛名。他还是全国闻名的地图收藏家,目前在网络上有数个自己的博客(地图的发现B、A),他丰富的阅历和精美的文笔给网友们带来了发表级的精品文章数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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