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越自卫还击战老兵回忆录之三

 难忘高平以南的七天七夜——郑裕昌

参战部队:42军坦克部队通信班长


    夏明安的声音说:“我们是33596部队的临时指挥部,我们还没有接到命令.......”

 

  我走出洞来,看见一个穿着我军服装的军人正在与夏明安问话,随后又从后面来了二个同样的军人。可我对这三个军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狐疑,一是他们的口音,虽然是普通话,但又是我所不熟悉的地方口音。部队是个人员复杂的单位,战士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各种口音都有,山东话、湖北话、河南话、江西话、湖南话,等等,我们都知道这些地方口音的特点,可他们说的普通话口音却从未听过;还有一个怀疑更重,就是他们的军装,不错,衣服领章帽徽显然都是我军的。但我们这些入越作战近一个月的干部战士,一路风雨兼程,摸爬滚打,雨水汗水血水绞在一起,无论干部战士,那身军服不是早已牛皮一般,又脏又硬,那有他们的军装那样新鲜和挺括?他们的军装连一条条的折痕都还清清楚楚,就象是从仓库里刚领出来的一样!这三个人问了一下,看见我们几个人走出洞来,就转身走去。见他们走了,我责备夏明安道:

 

  “你怎么能随便把部队的番号和性质告诉他们?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要是敌人的侦察兵,你就闯下大祸了!”

 

  夏明安知道自已太不谨慎,意识到了自已有可能失密,也连声说不对,不该告诉他们。

 

  这事我越想越不对头,就去向带队的通信科长报告了。科长想了想,因有关防备越军特工渗透搔扰的通报,我们也接到过,为了防备万一,决定转移,就说,那我们找个较隐蔽的地方吧。科长还表扬了我的小心和警觉。我们这个坦克部队临时指挥部便在山头上换了一个位置。

 

  过了一二个小时,山上落下几发迫击炮弹,警卫部队就报告,山下发现了少数敌人,下山路口已被封锁。我们被包围了!

 

  我知道,刚才来的那几位穿着崭新军服的人,很可能是越军的特工人员。

 

    队的各种单位。加上警卫和侦察部队、管后勤的,山头上有近千人。在即将撤退的时候,各种保障一般较差,部队与部队之间的协调也比较乱。各人自扫门前雪的现象也不是没有。一旦被围,后果相当严重。而这时我们仍未得到撤退的命令。这时,天下开始下起雨来,周围雨雾蒙蒙,分不清东西南北,部队都被困在山上。但我们仍未得到撤退的通知。只是派出了警卫和侦察兵们加强了在周围的侦察警戒。

 

  我打开电台想向上级报告,却发现信号受敌人严重干扰,无法联系。

 

  第二天,我打开电台,与营长联系,希望通过他们调部队解围,却发现电台无法联系上周围的部队。这时,山上不时有炮弹落下,我命令夏明安:

 

 “你和一个新兵到山头的树上上去架天线,敌人打炮弹也得给我架好。”

 

  夏明安知道这是在惩罚他的泄密。看见敌人往这打炮,就嘟噜道:

 

  “班长,天线架在树上要受干扰。信号会被衰减。”

 

  其实他是想不去,因为那时敌人正往山顶打炮。

 

  我说道:“树上有水,你就把雨衣给我撕了,用雨衣包住天线做绝缘,架起来。”

 

  夏明安没话说了,只好带上那位新兵和雨衣到山头架天线。

 

  他们在山头上先架好天线,我试了试,仍无法搜索到兄弟部队的电台。这种电台不架天线,只用机上天线的话,开阔地的通信距离约30公里,山区要近一些。看来,其它部队离我们是比较远了,所以无法搜索到其它单位的电台。我便叫夏明安他们到树上架起天线看看。天线被架到树上后,经过不断搜索,终于找到营长的电台。联系上了。

 

  我报告营长,我们前面的临时指挥部和山上的其它部队都被敌人封锁包围,天又下着雨,敌人正往山上打炮。请求他们联系周围部队前来解救。至少也要联系炮兵往这打打炮,压制压制敌人。不多久,营长呼叫我们。说经过他的呼叫,周围已经没有部队可派,我们的坦克仍需要临时指挥部的支持,没有命令,不可擅自撤退。并且炮兵也已先行撤到更后面的地方,一时无法进行炮火支援,一旦接到撤退命令或出现紧急情况,要我们自行突围。必要时砸坏电台,烧掉密码。营长说,会尽力与上级指挥中心联系,一有消息,马上会通知我们。

 

  第三天,我们仍呆在山上,等待着营长给我们带来好消息;山上的警卫部队开始向山下的路口进行侦察,排除敌人埋设的地雷,准备撤退的安全路线。敌人仍不时打上几炮,但他们的兵力显然不足,也没有大炮,不敢攻上山来,只是封锁着道路,等待后面的部队;从电台里得知,我军周围的部队已陆续后撤,我们的位置变得越来越突出,而封锁我们的敌人显然也在等待着后面的部队赶过来,一旦他们召来更多的力量,我们的处境就会难以预料,特别是山上部队人员密集,虽然山头很大,但一旦遭受重炮覆盖射击的话,伤亡一定不可想象。情况越来越危急。

 

  第四天,我们断粮了,只好找山上的野果和野菜充饥。我们先找到不少野香蕉、木瓜,吃完这些,就吃野菜;越南山上的那些野香蕉,多少有点解饥,但就是里面的籽太多了。

 

  第五天,大部分人都饿得头昏眼花,我们开始找越南百姓的粮食。我们找遍了这个山头,发现这个山头也只有几户人家。年轻人和小孩子早已跑光,家中还有的只是一些老人和中老年妇女。

 

  为了他们能听懂,我们轮番用各种语言向他们说话,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为了保卫边境而战,不会伤害越南老百姓。那些越南老人似乎更能听懂些,因为对于我们的一些话,他们也不时有点头发声等表示,而这种点头与其它反应不是茫目应和的,是与我们的表达意义相对应的。因为我们听说越军不但祸害我国边境群众,也同样祸害他们的老百姓,便指着领章和帽徽告诉他们:如果是象我们这样的正规解放军,你们就不用害怕;如果不是这样的,看见你们军队和我们的民兵,我在头上比了比越军的通帽,又比了比那些挑东西的民兵样子,告诉他们看见他们最好就要躲在家里面,不要跑到外面乱串,我们不能保证他们有同样的纪律。

 

  我们的客家话与广东、广西一带的白话有些接近,从他们的表情和理解的动作来看,这些越南老人基本能听懂我说的话。

 

  越南人有越南人的长相,尤其是他们的妇女比较有特点,一个个长得黑赤赤的,脖子较长,脸儿也较圆,个子却高得高,矮得矮.......他们的生活习俗也有很独特的地方,比如群众的粮食不象我们国内的农民,是把稻子玉米碾成粒后晒干放好。而是把粮食一串串地吊在房梁上,要吃时才拿下来放到旁边的小礁子里冲出米来。我比划着肚子饿,把一些不用的炊具和被服送给他们,在这个时候,为了生存,我们已经没其它办法,用这些东西与他们交换了一些粮食,用来充饥。

 

  这时,山上的部队也是各自解决自已的吃饭问题,山上能看见的家禽和野兽及能吃饱肚子的东西已几乎都被一扫而光。

 

  第七天下午,我和一位战士打死了一头猪,割了一些肉回来放到锅里煮了,锅不大,大锅不好带,送给越南群众换粮食了。小锅刚煮好一锅,科长和排长及几个战士先吃了一些,我们吃第二锅肉,放进第二锅还没煮熟,正看着锅里翻滚的猪肉不断咽着口水,想象着吃到嘴里的美味享受,突然听到科长叫道:命令下来了,大家准备撤退。


  我们还想吃了那锅肉再走,“快快,别吃了,收拾好东西,别耽误撤退了.”我们还在犹豫,却不料那狠心的排长飞起一脚,把煮得半生不熟的一锅肉连汤带锅地一脚给踢飞了.......

 

  山上的部队纷纷收拾起行装,准备撤退。这时是下午的四时左右,山上大雾迷漫。科长对越南气候比较有经验了,说,赶快乘这大雾下山,很快山上又要天晴了。

 

  警卫排和侦察兵在前面开路,我们临时指挥部和山上的部队都开始向山下撤退,这时,我们才听科长说,山下先来了一队广西的民兵配合我们撤退。是周围的部队派他们来接应的。这方园几十里,也就他们能来了。

 

  部队终于安全地撤离了被困七天的那座大山。我把能扔掉的东西都扔了,但身上沉重的电台和枪支加上其它装备仍有五六十斤。

 

  也许是上千人的行动惊动了敌人,也许是敌人追击的大部队已经赶到,我们这些人离开山头不久,那座山上便落下敌人的重炮,整个山头都被敌人的炮弹所覆盖,炮火爆炸后浓烟升得老高,碎枝烂布、锅碗瓢盆,支离破碎地炸上半空,纸张文件和丢弃的帐蓬衣服则被炮弹的气浪肢解着飘在半空久久不肯落下,象是对我们依依不舍.......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们越行越远,身后的那座大山除了炮声以外,也慢慢看不见了,走了没多远,前面开路的侦察排和警卫排位置却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大家停下来,等待前卫部队打开通道。这时,已经连饿几天的我,背着近四十斤的电台和长短二支枪,加上其它装备,已经极为疲惫。靠着路边的土坎不知不觉就那样站着睡着了。但我为了密码的安全,一路上都把密码本死死的捏在右手心,连放在衣袋里也不放心。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一巴掌拍醒,睁眼一看,吓了一跳,发现有人正在夺我的密码!睡眼蒙蒙中,心里蹦得一跳,心想,糟糕,被俘了!一只手立即本能的掏髋间的五四手枪,可发现枪也没了!枪套是空的!

 

  转过身来,仔细看清楚了,才看见原来是我们的通信科长在叫醒我。他把我二支枪都给下了,我都不知道,但一动密码,我就醒了。科长说道:

 

  “呵,说你不昏,枪都给人下掉了还不知道,说你昏,又还懂得捏着密码。”

 

  咱是老兵,平时与这些干部关系也很不错,不象新兵那么怕干部。所以也没好气地说:“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下山前,你们可都吃了肉,当然比我们有精神,我们的肉可让你们一脚给踢了。还得背这几十斤的电台。”

 

  科长和排长听了,有点不好意思。猪是我们打的,肉却只有他们几个人才吃进了肚子。也就不再找我麻烦了。

 

  给他这么一吓,尽管我二层眼皮象灌了铅一样沉重,双腿也肿了起来,却再也不敢合上眼了。毕竟密码的安全影响着全军的生死存亡,不能因个人的疲劳而出现失误。

 

  此次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印象最深的当然是高平以南被困的那七天七夜。但另一件事也让我终生难忘,那就是我亲眼目睹了42军某师副师长中弹牺牲的那一刻。当时,在我们那个指挥部,我们大家都叫他师长,因为他是指挥部里最大的首长,所以,对他有比较深刻的印象。我军打仗有指挥员靠前指挥的传统,副师长到团一级单位靠前指挥是很平常的。但团一级单位在七九年自卫还击战中,所处的位置在越北那溪谷丛横、险山峻岭和密密的丛林中,很难说就是后方或能保证绝对安全。

 

  当时,一些团营干部正围着赵副师长,他手里正拿着地图在指点,给各个单位分配任务,远处突然一声枪响,只见他头一歪,就重重地倒在地上,警卫员反应还算迅速,扑上去保护已经迟了。他的头部(颈)中了狙击步枪子弹,当时好象没有马上牺牲,还喝了几口水,但喝下去的水却从弹孔中流了出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没一会儿他就牺牲了。当时,我就在附近。赵副师长牺牲后,他的警卫员哭得要命,后来用布给包上,交给民兵抬走了。周围的部队也迅速撤离了那个地方。

 

  我也是位射击好手,从副师长中弹牺牲这件事中体会到,一个优秀的狙击手,对于敌方的威胁是极大的,尤其是对敌人心理上的威胁。有时,一个隐蔽良好又技术高超的狙击手能让几百人的部队无法前进或长时间地延滞他们的前进。我们的部队当然也有不少枪枪要命的神枪手,但在一九七九年的对越自卫还击战中,却没有专职的狙击手,也没有专用的狙击枪。越军却有苏联支援的带光学瞄准镜的专用狙击步枪。这种狙击步枪我们也有缴获,据那些用过的战友介绍,这种半自动狙击步枪的光学瞄准镜看得很远,能打600米外的人体目标,目标被放得比较大,好手在400米距离上打断甘蔗也不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副师长也许就是被这种狙击步枪击中牺牲的。

 

  以往,我只是由自已射击对手或目标,打出去的子弹成千上万。这次近距离的目睹自已人被敌手射杀,心灵上所受到的震撼非同寻常,不是亲历者很难想象当时的恐惧和愤怒!对于狙击的认识和实际效果,我们要加强这方面的培养和研究,我们部队不乏射击技术的优秀人才,好射手多得是,甚至还有很多射击天才,但却未得到专业训练,这决不是小打小闹。通过这个事件,我确认,一名优秀的狙击手的有效狙击,能对一场战斗甚至一场战役的成败产生很大影响,甚至决定性影响,这是七九年对越作战给我军的一个警示。也是我作为亲历者一个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感受。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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