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越自卫还击战老兵回忆录之四

惊心动魄的十九天!——张福元

(参战单位:43军129师386团一营二连)



为了加强保障,来了很多支前民兵和民工。我们的任务便转到保护这些后勤部队和民兵。那次遇袭过程是这样的:我们协助的主攻部队42军,因连续作战,啃了不少硬骨头,损失较大,需要休整。我们129师和其它部队及担负后勤的一批民兵便要从七溪驶往高平附近接管42军的阵地。

 

当天,我们129师由三百多辆汽车搭载着人员装备从七溪向高平开进。这时的高平已被攻克,沿途交通线也有我们的部队警戒。但在前住高平时,我们排和180个民兵,因车辆不足,被留在七溪县,等待车辆运输。

 

当晚,民兵们打开了七溪一个粮站的后门,取出里面的大米和黄豆,生火做饭,吃了一顿多天来最好的晚饭,然后便休息了。

 

第二天,开来了四辆汽车。我们排和那180名民兵都分别登上汽车,向高平开去。排长带着战士民兵和二挺机枪在第一辆,我坐在最后面的一辆。排长那辆和第二辆先开出,后面的这二辆车走没几步竟就“没油”了,于是停在路边。前面二辆车已开出去了。


原来坐在我这辆车上的一个民兵营长和我们军队的政治部副主任和一个卫生员,看见自已坐的车抛锚了,就下车追着前面的车赶了上去。但他们不知赶上的将是一场大祸......

 

当天下午三点多至四点左右,一个受伤的民兵跌跌撞撞跑回七溪报告,说开出的车辆在路上遭到敌人伏击,他那辆车上的人员几乎全部牺牲,包括一名政治部副主任和5名放电影的战士及50名左右的民兵,最后只剩下二个民兵,其中一个是他,另一个受了伤还在原地躲藏。

 

问他为何没被打死,他说车辆被击中时,他倒在车上装死,越军最后还是上来踢了他二脚,他仍不动弹;车下的人都被匆忙胡乱复枪,而车上的人本来炸得很烂,也就不知为何没再复枪,他得以幸存;而另一位民兵则是受伤跳下车后手里还有二枚手榴弹,他扔出一枚后,利用敌人的慌乱和硝烟,躲在草丛里,没被发现,现在还在原地等待........

 

我们忙问:“排长呢?”

 

他说:“他冲出去了,但车上也被炸了,驾驶员没死!”

 

据他所说的当时情况是这样:排长在第一辆车上,后面跟了一辆。在路上遇到敌人伏击的时候,车箱上先中了一炮,上面的战士和民兵伤亡惨重,但他们车上的那二挺机枪进行了猛烈还击,向两边拼命扫射,火力很猛,可惜的是,因为看不见敌人在那里,只是看那里枪响有烟或火光就向那里打,只见排长那辆车加足马力强行先冲了过去,而后面的第二辆车却被打坏在路上;敌人朝汽车打火箭弹,汽车燃起了大火,没牺牲的战士和民兵跳下车还击,结果又被敌人的弹雨扫倒。结果,就这样牺牲了四五十人。

 

排长的车冲出包围圈五公里多才停下来找人报信,结果他为此差点受了处分,因为上级认为他没有必要冲那么远就应该组织力量援救受袭车辆。可惊弓之鸟,在那样的山地丛林间的一条小公路上遭遇突然又猛烈的袭击,处置起来慌乱一些是可以理解的。他带着我们排打三叉口有功,这件事上有错,后来也就将功抵过了。

 

听到这个惨剧,我们都极为震惊:从七溪至高平,主要交通沿线都在我重兵把守之下,周围也经过了多次清剿,敌人竟能在这路上伏击,而且牺牲如此之大!听到消息,七溪县城里的留守部队和我们立即由一位42军的副军长带队向出事地点奔去。

 

开还没黑,遇袭现场就到了,很惨,牺牲的战士和民兵都被敌人补了枪,或者是被打了多枪,反正这些烈士身上都不至中弹一二发。当时天开始下着小雨,象是为这些战士和民兵致哀!血水和着雨水流了一地,红红的一大片;血肉残肢碎衣破片烂轮胎被踩得乱七八糟,我们那些牺牲的战士被集中放在一边,比较冷清,而那些牺牲的民兵和民工一边却很热闹,因为战士的亲人都在家乡,战友再悲痛,也不至于嚎啕大哭;可这些民兵和民工就不同,他们很多是一家人或者是亲戚朋友结伴上前线,看到自已的亲人被打成这个样子,哭得哭,叫的叫,一边为他们擦血,包扎,一边大声叫骂越南人。

 

战场上人的生死有时就这么差在一瞬之间。看到这情景,我除了暗幸自己的运气好些外,也真说不出什么来。要是我的车一起来,对这个车队的打击,卡头断尾谁都懂,恐怕我这辆车将是最先被打掉的。但话又说回来,设伏的敌人多半是被42军打残的散兵游勇,人数不会很多,况且前后都有我们的部队驻扎,如果我们有四辆车前行,是否结果又会不一样呢?至少我们的抵抗能力会大大增强,车辆间隔也会拉长一些,敌人人手不够的话,也不那么容易下手,还能争取更多的时间;而后二辆车为何没油抛锚,也一直是个谜!

 

天渐渐暗下来了,我们把烈士们一个个搬到车上,一个个心情都很沉重。乘着天尚未完全黑,我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一时更加不解了,这是一个山区里算是比较开阔的地带,一条公路先是从七溪方向平伸过来,然后渐渐上坡,再转弯,坡度并不大,那段平路两旁边有水田,并非山峡,也不是峭壁,视野应该是很开阔的;这段公路旁只有一个小山包和一片不高的石坎,总体上路段并不险峻,按说越军选择这样的地形打伏击并不上算,离这个地段前后不远,最多二三公里地就都有我们的部队警戒。但就是在这个大家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段,我们遭受了重大损失。看着地形,我好象突然明白了当时无法理解的一些现象:比这险峻的地段虽然有的是,越军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地方伏击车队,一是发现车上大部是民兵,车又只有二辆,突然袭击下反击能力不可能很强,二是因前后路段都有我军把守,他们只能在这段因我们认为安全而不驻兵的地段打伏击;当他们伏击成功后,因为时间很紧,必须赶快撤退,于是对车上的受伤人员没有太多的时间处理,而只对跳下车的人员进行了复枪。于是,才有那位报讯的民兵能装死逃生........

 

在越北或类似越北的这种丛林地带进行现代作战,如果战线拉长,后勤保障就将会牵制住大量的兵力,现代化战争的弹药和物资消耗量极大,补充要求很迫切,这时,没有空军发挥保障作用的话,陆军的物资保障就肯定出问题。靠他们自行解决,在山高林密的丛山峻岭间,在弯弯曲曲的简陋公路上行驶坦克、车辆和人员,都是极为危险和得不偿失的: 要打击这些坦克、车辆实在太容易了。只要地形熟悉,在关键险要的地方埋上几颗雷,伏上几个人,就能让一支大部队动弹不得、死蛇一条,若再配合远程火炮标定打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这种机会不要给敌人留得太多。

 

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很大,作为我们步兵,在这种地方遇袭,谁遇上谁倒霉,那是没有办法的。但是,我们的空军呢?由此我想到了很多,我认为我们对空军的理解和作用的开发是非常落后和偏差的。我们的空军只被用来作空防,而如何利用空军为地面部队提供各种有效保障这方面,我们不但在实际应用上,就是在基本的认识方面,其差距与美军相比也很大;我们从电影上看到,抗美援朝时期,美军的空军就为他们的地面部队提供了巨大的火力支援。我们底子差,想让空军为我们陆军步兵提供充分的火力保障还不现实,但为我们提供物资保障应该可以吧。在这次战斗中,他们只能在自己的家里飞来飞去。我们的空军与陆军相比,总体上真的还象是个学走路的孩子,远没有长大成熟。

 

牺牲的民兵和战友被拉回到七溪县城,安放在一个漂亮的三层楼房前面的大坪上。那个地方好象是七溪县的一所学校。

 

我们班和剩下的民兵在遇袭的第二天才到达高平省会----高平市。

 

这次战斗,排长的第一辆车冲出了敌人的伏击圈,车上因中了炮弹,战友伤亡惨重,但却有二位大难不死的战友成为“钢铁战士”并创造了战争史上的二个奇迹

 

一位战友头部中弹,子弹从太阳穴部位穿进,然后又从另一边太阳穴穿出!他竟然没有牺牲,弹头在脑子里也没有发生翻滚现象。据卫生员讲,送到医院后纱布竟然能从这头伤口穿进,然后从那一头弹孔中抽出,说得可能有些夸张,但他头部被子弹穿透没死是千真万确的。

 

另一位战友,也是在第一辆车上被炮弹炸伤的,胸腹部开放性爆裂伤,肠子全都流了出来,但也被救了回来,只是肚皮少了许多皮肉,一直在医院治疗,最后还被送到南京军区的一家医院治疗。回国后,连领导去看望他,说他肚皮上还包着层层叠叠的纱布,一直到我那年冬复员回乡,他都没有回到连队。

 

血溅十七号桥

前面说过,我们的连队在打了三叉口后,就一直充当配角,后面的作战大都是零敲碎打,直到自卫反击战结束,我回了国,才知道这次去越南打仗,其实不光是我们团,就是我们129师这次作战也基本是配合41、42军作战,也是一个配角。

 

自卫反击战后期,我们的任务是保障交通线的安全,掩护41、42军顺利撤退。这个时候,我们守卫的是十七号桥。这座桥其实并没有多大的规模,很普通的一座公路桥而已,桥的两边有我们各一个排二十四个小时不断地警卫着。桥下埋好了炸药,一旦部队撤退完毕就要炸掉十七号桥和公路上的所有桥梁。另外,对于撤退的安排也有了计划:凡是有军事和经济价值的越南目标,一律要破坏掉。

 

眼看着我们就要安全回国了,事故却往往在收尾阶段发生。这种情况在我以后的生活中也出现过几次。我在十七号桥是负责物资的保管和分发。记得是那天很早,只要六点多钟吧。很多战士还没有睡醒。因有人来领物资,我起得较早。哨兵一身湿湿的雾水从门边经过,急勿勿地跑到连部报告,说发现对面的山上有二个人,又象我们自已人,又象是越南人,不大对劲。

 

连里的人用望眼镜顺着哨兵指的方面观察,对面的人一会出现,一会儿消失,象是在观察,但又穿着便衣,分不清是越南百姓还是越军化装侦察。因上级有通报,要防止敌人对桥梁有偷袭炸毁的计划,经请示营部,决定派人搜索,最好能抓住这二人,问个清楚。

 

于是,战士们都被叫起,这时,刚刚开饭,很多人一手拿枪,一手还在吃东西,大家带上武器,乘着薄雾,分二三路向对面的山上包围过去。这么一包围,刚摸上没多久,很快就有人大叫:“小心,有人.......他有枪。”接着就立即响起急促的连射声和人的叫骂声,这么快就接上火了,真有点意外。好家伙,原来这个山头敌人还不少,而且他们竟然都挖好了工事和猫儿洞,看来早在这个地方藏了不少时间了,作好了充分的准备。而我们竟然现在才发现。

 

一时间,山头上枪声四起,杀声震天,人员乱窜,分不清眼前晃过的是自已人还是敌人;上面的手榴弹向下乱扔,下面的机枪向上乱打,横来竖去的子弹也在身边乱窜,这些枪、弹也不分不清是谁扔谁打的。

 

我们的人进入密林中,基本也就是各自为战了,打得乱七八糟。山上草木太密,人一钻进去,就什么队形也保持不了了,因为你看不见身边的战友,别人也看不见你,之所以山上喊叫声四起,是为了联系,也就只有靠大声喊叫才知道战友在那。而一喊叫,就有可能遭来一阵刮风般的扫射。这个乱呀!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山头到处喊声震天的原因,这仗打得就象打猎一样。

 

看不见方向和战友,大家也就本能地朝有枪响的地方跑。之所以这次自卫还击战斗会出现岩龙、陈全钢等孤胆英雄,我的亲身体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进入密林中,一打起来,人员非常容易跑丢或变成单独作战。在搜索途中,发现能藏人的地方,为了安全,往往先下手为强,扫上一阵,或投进一二个手榴弹,这么一来,有时就难免产生误会,自已人打自已人了,很快就有了伤亡:冲在前面的四个战友牺牲。

 

我在攀爬中,遇到一个三米多高石砍,当我一只手举起,抓住石坎要往上爬时,身旁一声爆炸,那只左手掌下沿被一块弹片击中,手一松,从这个石坎下掉下来,摔在了乱石堆上。当时,并不感到如何痛,以为被什么绊倒,老想站起来跑,可就是站不起,后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手上脚上都有血。知道自已中了弹,很奇怪,一看见血,人就没有精神,感到很痛了。后来发现除了手上那块伤,臀与腿部上也有了伤,粗粗看来还不是很严重,我自已取出急救包,自行包扎。这时,山上仍喊声不断。枪弹乱飞。我完全无法判断打在我手上和腿上的这些弹片是越军的还是我们自已人的。

 

战斗的最后结果,因我们人多,山上的越军有五六人被打死。还捡了4把中国造冲锋枪,见了三堆血。他们都没有穿军服,是便衣。没有抓到活的,听说跑掉了几个。我们也牺牲了四个同志,受伤的不少。我是被人背着下山的。

 

第二天,营部的一个通讯员在营部附近的山上砍树搭棚子。没想到那颗被他砍倒的树重重倒下时,正好压在一个躲在树下的越军,那个越军跳出来,看见解放军连忙举手乱摆,嘴里哇哇的乱叫,虽然不知他说什么,但从他的表情和神态上看,应该是说:


“别打,别打,我投降。”

 
昨天的战斗,我们牺牲了四位同志,连我在内还伤了25人,却没有抓住一个越军,不料想营部通讯员砍树倒压出一个越军俘虏。这事在营里被传为笑谈。经审讯,他就是那天在十七号桥附近被我们打散的其中一个越军。

 

因为我的伤还算轻伤,卫生员消炎清创后包扎起来,没有立即送回国。这个山头被我们清剿后,为了防患万一,对附近的山头和山沟和桥上桥下都进行了仔细检查。并对警卫和口令作了新的部署和更改。而且我们的口令常变,有时上半夜与下半夜都不同,因为通报上说一些越军特工的中国话说得极好,难分真伪,所以在口令的设计上我们花了不少脑筋。比如,有个口令是这样的:

 

问:口令?

 

回答:回令。

 

然后才是其它对令。

 

即“回令”二字就是口令。我们认为这样比较容易搅乱偷听者听取我们的口令。

 

就在当晚三点,我们的哨兵发现有二个人靠近桥来。晚间的十七号桥警戒是极为严密的。那晚这个方向是双哨,一明一暗,最先发现这二人的是那个暗哨,看他们大模大样的样子,起先并没有注意,以为是兄弟部队的人或是自己人,因为我们晚上有时也有人走动的,靠口令识别,一般也没有问题,

 

所以待让他们走近时,他才站出来,这时离得已经很近了,口令一对,他们答不上来,但也没想要走的样子,哨兵一看不对,也慌了,下意识中手头一紧,哗哗的就扫出去一大梭子,二人被打倒得重重地摔在路边。

 

静静的夜晚突然响起五六式冲锋枪有点发哑的长点射,那声音格外的刺耳响亮,大家都以为越军来偷袭或报复,衣服都没穿,拿起枪跳下床就冲出门外。出去以后才知道是哨兵打死了二个人,那哨兵脸色惨白,还处在极度紧张之中,连说:离太近了,太近了.......

 

这个哨兵其实在战术上是犯了错误的,一错在于太近才问口令。二错在于开枪在一般情况下也太早,并且作为暗哨,他不应该跳出来暴露自已,要是自已人,后果就无法挽回。但是阴差阳错,他错中有对,下手快,结果又歪打正着。那二个越军也真是该死,如果在白天,装成什么过路的,说不定还能蒙过去,但在夜晚前来侦察和偷袭则是必死无疑。到处都是枪口在等着他们下网,白天反而比较放松。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发现有人埋伏竟然不马上跑,也许是我们那个家伙违反常规突然跳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吓傻了,一时懵了吧?连长指导员高兴得半死,快回国了还捎带着创造了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战绩!他们当场表示一定要为他请功。那哨兵不但命大,还挺走运!

 

据看过的战友说,二个是越南人,身上有枪,子弹上膛,保险也开了,都被打成了糖葫芦串,一个掉在水里的家伙被泡得一身雪青,有一个头都被削掉半边,看来,哨兵的手开枪时肯定也在发抖,打高了。还说如果哨兵慢上一秒,恐怕就是他自已被打成马蜂窝了。因为他们的距离只有四米左右。而他们是两个人,带了三条枪,还有手雷。

 

第四天,我们的连队仍在十七号桥守卫,而我因伤口发炎、化脓,被送回祖国治疗,离开了十七号桥。被送回广西崇左县的505野战医院治疗。

 

当我们的战友回国后,告诉我,我走后,我们部队还参加过一次大规模的搜剿越军346师师指挥部的行动,越军这个师在七九年几乎被我军全歼,只剩下师指挥部没发现。听到这个消息,大家也很兴奋,象打猎找猎物一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轰,累得贼死,结果也没找到根毛。据说这情报和位置是空军高空侦察发现的,结果空军又被大家臭骂一顿。我当时相信了,后来才知道空军七九年根本没有高空侦察这回事。至于这个情报那来的,只有天知道了。

 

他们还告诉我的是,撤回国的路上,分段负责,十七号桥及我团防区内,越南人的所有电杆等有军事价值的目标都被一个个炸毁。

 

我从2月17日开始,到3月6号回国,度过了惊心动魄的19个日日夜夜。天天都睡在战场的山坡和猫儿洞里。这19天是我人生中最令人难忘的经历,那血与火交织的所见所闻,和身边发生的种种激烈的战斗过程也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以至于我有信心若能重走一遍当年的战斗路线,仍能报出每一场经历过的战斗细节和主要的地形地貌。这场战争的胜利是由千千万万的英雄战士浴血奋战、斗智斗勇换来的。决不能忘记那些为了国家的尊严而英勇战斗过的战士和烈士。

说明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