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人与活着的
丁怀光
一团火球缓缓地向山底坠去。射击孔透进一束光线,桔红色的,给这狭小的猫耳洞注入恬静、温柔的气息。
哨长黄子国从挎包里捏出一封信,轻轻抖动,“她”便含羞地看着他;在桔红色的余晖照耀下,她的脸庞挂一层淡淡的红晕,美极了!打完仗,她就要做自己的新娘啦,并且还将成为他要开办的家庭医院的得力助手呢,黄子国浑身痒酥酥的。“啧”,甜甜的吻。
接下来,他便从被子下面抽出一本包了封皮的书。打开扉页:《中医学》。于是,他又看见了父亲那熟悉的身影……
“国儿,非要去当兵么?”父亲替他捆绑着背包,问。
“爸,人家军装都换了,还说这些,“他故意噘嘴、撒娇,谁叫父亲最疼他呢?
“看这孩子惯的,”父亲笑了,脸部沟渠纵横。“当兵是好事,爸还拦你?我是说,你这一走,哪个来接我的班呢?”
他也笑,稚气的脸贴近苍老的脸:“好你哩,不就三年么,当兵回来,我哪儿也不去了,就专心跟您学医,保证接好班,保证!”“啪!”一个歪歪扭扭的军礼。
“小子,就依你。走走走,该到县里集中去了。”
…….
最后一丝可爱的桔红色消失了,阵地陷入一片混沌。不远处开始落下稀疏的炮弹,听惯了,提不起精神。“呵---”,他打了个哈欠。有几天没合眼了?记不清。眼皮里跟涂了胶水一样,抬不动。这会儿最好能有支烟熏熏,就算是最劣等的烟草呢,可是没有。他决定找班长要去---班长是全连著名的抽烟好手,就是断了粮也不该断烟。
“噌噌”几步就钻进了班长张茂忠哨位。张茂忠郑重其事地把猫耳洞折腾一番,找出一堆空烟盒。黄子国忽然叫道:“不用翻啦,烟还在小贩子那儿存着哩。”“噗哧”,相对一声苦笑。是呀,班长咋会再有烟呢…..
班长比他们上阵地早。大部队上来时,班长给他捎话,让他务必要带上几条烟来,说是快断“炊”了。途经岔路口,他匆匆忙忙地去买烟。他抠遍了衣服缝,只找到一元八角二分的零票子。这便是他所有的存款了。好吧。一不做,二不休,就用这钱买包好烟,咱哥儿们也来开开荤。
“给拿包‘阿诗玛’。”他把钱尽数过去。
卖烟人是个生着一对精明的小眼的中年汉子。他的小眼睛眨都不眨就把钱退回来:“两块五一包。”
“你说啥子?”黄子国怀疑耳朵是否出了毛病:“不是一块一一包的么,凭什么卖这么贵?”
“嘿嘿,就愿意要这个价,”那汉子将两肘抱于胸前,嫌贵到别处买去。”
黄子国气得咬牙,好,到别处买去!转一圈,全他妈的问题是好了似的,少一分也不卖。“哼!老子把钱扔了,也不让这帮王八蛋赚了去!”他走一路骂一路,上了阵地还余怒未消。班长张茂忠劝他:“算啦,干嘛和小人们一般见识。没烟了,咱们忍着!”……
现在,真到了“烟尽盒空”的境地,张茂忠也觉得没个抓头,不由地和班副一起骂起“王八蛋”。两个极想抽烟的猫耳洞人,陷入无处觅烟的尴尬,山谷里出奇地静。静是闹的前奏。
“唉,人呐,要钻进钱眼儿去了,那算没治喽。”黄子国若有所思地说。买烟的事总在他脑子里打漩涡,不肯离去。
班副说得不错。张茂忠想。这些年,钱这个字眼越来越吃香啦。金钱丰富着世界,同时也试图毁灭人类。它的威力有时并不亚于枪炮手榴弹以及TNT。老山的守卫者们的钱好赚哟,那些家中决不富裕甚或负债累累的士兵们,那些因拿不起彩礼而被姑娘们拒之门外或者拿得起彩礼却因跑到前线玩命亦遭相同命运的士兵们,把每月十几元顶多二十几元的津贴费全部化作烟雾。不是他们要摆什么阔气,实在是这缕缕烟雾多少能够排遣一点儿忧家的烦恼、抚平一点儿失恋的痛苦以及驱除一点儿激战后的疲劳。因此可做如是估价:老山战区烟草人均消耗量位居世界之最!于是,那些文盲半文盲而又精通商品经济学的买卖人,抓住战区交通不便、商品流通缓慢的有利战机,巧妙运用人格的杠杆原理,将种种低档、中档、高档还有冒牌的香烟价格滚雪球似地猛涨,这就难怪黄子国这样有五年兵龄的老兵,一个月的津贴费还买不起小贩们一条“阿诗玛”!为了赚钱,小贩们不怕地雷、不怕炮击、不怕特工,钱,钱,钱这个狗东西真会捉弄人……
“混小子,把钱给我退回去!”哦,父亲的样子好凶,他就无法想象父亲还有这么大的火气。
“我……是人家硬塞给我的么,……呜…..”
“人家的钱是好挣的么?不容易呀!”父亲口气缓和了一些:“你记住,黄家老祖宗传下接骨医术,也传下规矩:给人看病收良心钱,一分也不敢多要。钱是个什么东西?良心比钱金贵!”
对啊,要光为钱行医,凭父亲的绝招,还至于住一辈子茅草房么?明白了,送钱去!…….
不知从啥时候起,山谷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种天气,又该来情况了,黄子国赶紧踅回自己哨位,好在烟瘾业已过去。雨点打在树叶上,奏出阵阵和弦。风吹来,雨雾随风飘移,忽而东忽而西,白茫茫一片如大海,而脚下这块低矮的山包,多象顶风逆水溯流而上的一叶小舟。哎,小时候和伙伴们跑到六十里外的长江边上看雨景,也是这样的,可惜,当兵后再没机会去看了。真想立刻回家,拣个雨天,看个痛快……
父亲的信(字写得有气无力):“国儿,你走了三年啦,跟领导要求一下,年底回来吧。那天你哥拉着我去趟医院,回家后你妈就一个劲儿地给我做好吃的,可我啥也吃不进,恶心,只怕不行了。你再不回来,咱家的医术八成就让我带进棺材去了……”
泪是无声的,滴在纸上,变成庐山弯弯曲曲的小河。“爸,您老人家保重,别净往坏处想,年底我一定回去,您可要等我回来啊……”
山下的林子里晃动起点点鬼火,还伴有耗子爬动似的“哗啦”声,渐渐向哨位靠近。黄子国本能地操起机枪,眼睛瞪大了瞄着准星缺口。狗日的,夜夜来捣乱,自己不过了,也不让别人过;不是你们,弟兄们早该回家孝敬老人去了,我们家的医术……
……弟弟的信:“哥哥,父亲得的肝癌,昨晚去世了。临终前他还在叫你,说:‘我没把医术传给子国,我怎么去见祖宗呀’。父亲一死,母亲接着就病倒了……,你早说要回来的,咋还不回呢?”
回信:“弟,部队就要往南边开了,事情多得很。母亲就靠你照顾了,哥哥谢谢你!别忘了替我给父亲坟上添把土……”
几个鬼影进入了射线。“杂种,来吧!”他沉稳地打出一个点射,前面的一个哼了一声便趴下了;但这同时,敌人的子弹雨点般打来,他的咽喉、左胸各中一发;他张开口,想对身边的新兵说话,然而已发不出声。新兵们听到的是他的心灵的呼喊:“父亲啊,你可以含笑九泉了;母亲啊,儿子为你尽孝来了。你们不是抱怨医术失传了吗?不是因为儿子不在身边感到孤寂吗?现在好了,我已经参加了医学函授大学,北京办的呢,打完仗,正好拿到结业证书,那时儿子二十四岁,当兵六年,总算为国家出了点儿力,可以问心无愧地回家当个孝子了……对!我还要办起一所家庭医院,让你们未过门的儿媳妇----不,那时就该过门了----当助手,为全村的人治病。咱那地方太穷,乡亲们看病难呐……是的是的,良心金贵,一分钱都不会多收,钱算啥东西!还有山下的卖烟人,你们也好好地活着吧,不过人活在世上要正直,别来歪的邪的……等等,坏蛋又摸上来了……
“哒哒”,是心在怒吼!他恨,恨眼前这些搅了别人好日子的人,恨所有的让人不得安生的人,打呀!心在喷出火焰。突然,他的机枪不响了,眉心处涌出鲜血,一颗微型冲锋枪子弹从那里穿进,一颗年轻的心停止了跳动!
天亮了,硝烟仍未散去。太阳躲在山那边不忍出来,阵地上笼罩着悲风恨雨。团里派上来担架队,还给每个人带来两包“春城”香烟,但没有人去动。
“一班长,给你们班副……点支烟,”排长吩咐。
张茂忠给副班长点烟了。火柴受潮,划了几十根也不着。他记得班副曾说过要买只打火机,就担心在阵地上火柴不顶用,然而连买烟的钱都没有,打火机自然也买不成。一盒火柴要划完了,终于早日冒出一团星星火光。他将烟点燃,一左一右地放在黄子国颊两侧。就在他俯身的瞬间,忽然发觉副班长的眼睛微微地睁开着,仿佛在向青山、绿水、红土地诉说心中的秘密。张茂忠小心翼翼地给他闭上眼,一抬手,又睁开,还是望着青山绿水红土地,望着茫茫苍穹。张茂忠这个刚强的汉子,发出撕肝裂担的恸哭:“老黄啊,你死前连支烟都没抽上,你死不瞑目哇……”
战士们争着护送黄子国下山。沿途的士兵---相识的与陌生的、本连的与外连的---向自己阵亡的战友垂首默哀。披着伪装网的救护车载着烈士的亡灵向远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