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单行道

张国明

  　葛京力平-----直觉上，这个名字似乎有点故作高深之嫌。

　　　　　　　　　　　　　　----摘自战地日记

在一位战地女党员典雅的小屋里再次遇见他，分明看出他局促不安、满脸尬色；作为客人，他显然是被生拉死拽来的。他个头不高，相貌也缺乏英俊、潇洒的风度，但魅力何在呢？

　　　　　　　　　　　　　----又摘

回溯1986年。一段思想阵痛和观念蜕变的艰难历程。

青年层，特别是大学生层，以“个性”、“自由”、“自我”至极的时髦思潮，由崇尚“自我设计”、由悲叹“路越走越窄”、由津津乐道“人的本质是自私的”，无可幸免地导致出另一个极端---“自我价值”的畸形发展和“恶性膨胀”。

解放军第二医科大学86届毕业生们，正是从伊甸园走向人生十字路口的严峻时刻，有人徘徊了，有人茫然了，有人迷途了……..葛京力平，这个极普通的名字，理应从《毕业分配公布表》上，溅起一连串敬佩与赞誉的目光，却淹没在不解与轻蔑的讥笑和非议中。

我们的主人公，是个早产儿啊----

阵痛：对于一只盲目航行的船来说，所有方向的

风都是逆风。（赫伯特）世上比被人议论更糟糕的

事情只有一桩，那就是根本没有人议论你。（王尔德）

十七岁，充满幻想、生长野心的年龄。葛京力平几乎是揣着一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生艰难的心，跻身高等学府的。

上海—陌生而神秘的城市，对他的诱惑力，甚至超过将迁就他的医学皇宫。

他得意。但仅仅得意了一天，同党们纷纷“亮相”后，他敏感地发现：全班、乃至全校的学生，都是重点中学的高才生，唯独自己，参加高考的前三个月还常受老师的白眼。

这个发现严重挫伤了他的自尊心。

小葛成了丑小鸭。他的名字，在学校那条幽静的林荫路上，被苛刻的同学们咀嚼成“筋平”（意为事业线平庸），讥笑他为闯进大观园的刘老太。

但是，仅仅一个月后，他敏捷的思路、开阔的眼界，便惊诧四座，使慧眼的教授们对他另眼相看了。教授们发现：这个不善言谈、从东北来的学生，特别喜欢去图书楼，特别喜欢探讨些课本外的问题。五年之久的智力马拉松赛，葛京力平压倒众芳，一路领先；毕业分配是见分晓的时刻，小葛理应毫不费力地摘取桂冠，成为近千名竞争者中的佼佼者---留校当助教，但一则俗不可耐的流言，激愤了他深埋了骨子里的清高与倔强，一只鼓风扬帆的般改变了航线----

葛京力平不能容忍那些议论对自己人格的轻视和诬蔑。什么“今年的留样生，必须与教研室的老姑娘轧朋友”啦，什么“留样生不取决于教授的赏识，而取决于“红娘”的偏爱啦，更有什么“某某对葛京力平有意思”啦…..谁都明白这些议论来源于妒嫉与下流，但葛京力平较真了，亮出令人意外的红牌：不留上海！

辅导老师不干，爱才的教授们不干，在外事部门当翻译、颇有活动能力的哥哥葛海平不干，但葛京力平主意已定，就象离弓之箭，任众人怎样劝说，他依然是红牌！

亮出红牌是需要勇气的。但不仅仅是勇气，还需要冷静分析、认真权衡---小葛此刻只看重人格！

学校领导百般无奈：“北京医学条件好，也是干事业的理想之地，你去北京吧。”小葛的母亲来信说：“当初给你哥哥取名：海平，意为让他进上海；而给你取名：京力平，意思很清楚---力争进北京！你就遂了妈的愿吧。”

抉择：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

幸福也是其中一级，要使钟摆停止在它

的一级上，只能把钟摆折断。（罗曼.罗兰）

眼泪都没处流的人，才是人间最痛苦的人。（柔石）

事业与母爱，对于一个不甘平庸、渴望奉献、感情丰富的人而言，它的砝码是与生命等重的。

一位家在京城、平时对小葛颇有好感的女同学，邀请他晚饭后走走，她很坦率：“京力平，我并不是那种俗气的姑娘，我认为唯有追求才使人生有意义。”

“太对了，唯有追求，执著不懈地追求！”葛京力平五年来第一次认真看她，觉得自己从前有点冷漠无情。知音难觅啊！

“为了事业，去北京吧。”

“为什么？北京与事业并没有必然联系，那种一帆风顺的、靠文凭和资历换来的事业，决不是追求！”

三年以后，等你的知识在全国医科条件最优越的地方得以发挥，等你的才华在全国医学权威最密聚的地方得到承认，我愿意伴你去西藏、新疆。”

葛京力平真失望：“谢谢你邀请我散步。事业是根，而不是花，事业是一种追求。相处五年，你并没有认识我，难怪你在爱情上失败呢。”

他们的分歧十分简单：什么是事业，什么为追求？他们的分歧又十分复杂：怎样面对人生！

葛京力平已经选准目标，他需要理解。小葛相依母亲终究是会理解的---知子莫如母呀。他给吉林某大学的恋人坦露心迹：“我已经决定毕业后去老山前线。我深知，这是追求者最严峻、最艰难、最冒险的选择，却更能品尝到奋斗的甘苦。”

出乎意料，恋人的回信咄咄逼人：“我情愿成为贤妻良母型的女人，但你必须成为事业型的男人！以事业为重吧，你一日三餐的选择实际上是沽名钓誉……”

又是一个“事业牌”红灯。葛京力平回信道：“我有个在老山前线当排长的同学，去解手时踩响了地雷，他抱着那条炸伤的腿暗幸：只要有一条好腿，我依然能站起来。可是，第四天他在手术台上苏醒后，觉察到了自己另一条腿也被截去，立刻绝望地昏厥了，从此他的神智再没有清醒过来……这双因前沿阵地的医疗条件所限、不得不高位截去的腿，我敢断方，当它迈向杀机四伏的战场之前，肯定不认为那是将军之路；那位排长也并没有踩上荣誉，却在解手时踩响了地雷，你能说他追求的不是事业，而是死亡吗？

“排长的职责是带兵打仗，而你是即将获得学士学位的医科大学生。医生的责任是劝告病人不用药或少用药---这是加拿大名医奥斯勒的理论。”

“我现在关心的是，怎样使前线将士少锯一条腿，甚至不锯！”

“你应该珍惜已经掌握的知识，珍惜你的才华…..”

知识和才华是后天培养的，品尝过硝烟战火的人，都能成为名医、长跑健将；唯一使他们丧失这种可能的是，前胸的洞、炸烂的双腿….”

“为了爱情…..”

爱？葛京力平爱了七年，却为爱落泪：可悲的姑娘，可怜的爱情啊！

反思：没有受过创伤的人，才会嘲

笑别人的伤痕！（莎士比亚）台风

的中心是平静的（徐迟）

爱情的线断了，追求理想的路继续延伸----

在同学们为分配去向四处奔走、大耗精力的时候，小葛一头扎进图书馆，从战场医学、心理学、到《战争论》，他博览了八十多本中外书籍，写下了三万余字的思索：

在任何时代，战争对于奋斗者都是一杯烈酒----能咽下这杯烈酒的，唯有强者。

总有一些人离开人群，踏出另一条路；成功是跋涉者的目标，而不是目的。

敢于面对战争的人，才敢于笑对人生！

………..

毕业分配公布了。满面得意之色的同学安慰他：“去前线也不错，可以混个党票。”“或许还能捞枚军功哩…..”

那位自称不俗的女同学在葛京力平的留言簿上，写下了的确不俗的赠言：“得不到的爱情的人，可以成为圣人。”

这些临别“赠言”，包括比这些更刻薄的冷讥热讽，葛京力平全部作为礼品，微笑着“收”下了。对那位恼羞成怒的女士，小葛还彬彬有礼地道：“谢谢你的格言。我相信在前线，它的听众会记住它的作者的。”

然而，葛京力平的伤疤却在隐隐作痛。五年大学生活，他常驻于暖春与热夏之间，现在突然扑入寒冬的怀抱，虽然早有思想准备，那种甜、酸、苦、辣的滋味，对于自尊、敏感的小葛，确实够受的。

值得吗？小葛用同学们问自己的话反问。一方是大城市、爱情和垂手即得的成功；一方是战争、死亡和恋人、朋友的误解。

人生是严峻的，容不得半点冲动和侥幸。

---为毕业生举办的舞会上，葛京力平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这个跳华尔兹、探戈很有几手绝招的“白马王子”，显然被有意识地冷落了，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深深地陷入沉思中…..

---有一双女性的目光一直在注意小葛，发现那双紧锁的眉睫渐渐展开，她滑动着舞步走近他：“请吧，也许柔曼的灯色、轻松的舞曲会消除你的烦恼。在这种气氛里，大脑细胞最正常。”

葛京力平慢慢起身，象拨开一条长虫那样，拨开那只“施舍”他怜悯的手，径直朝门外走去。这一刻，小葛坚信自己的追求是勇敢的，脸上溢出自豪和果决。

超越自我：世界上尚且匹这样的马，它可以驮

着你逃开你自己。（高尔基）人生岂不是一个

考验？（《圣经.旧约》）

在摇摇晃晃的闷罐军列里，葛京力平学会了抽烟，虽然以前偶尔也抽两口，充其量是为了增加点男子汉的风度。而厮混在一群兵中间，三天三夜不洗脸、不刷牙，听他们大大咧咧地说脏话，甚至放肆地谈论女人，他觉得自己太书生气了啦---这是一种苍白无力的表现，在战争面前，一切都应该是赤裸裸的，现实只承认真实！他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大口一大口地往肚里咽，这也是一种“体能锻炼”啊，一种心理强化手段！

踏上被战火烧焦、被炮弹炸烂了的某高地，葛京力平完完全全象个兵了：扛着一箱手榴弹，背着自己的全部“家当”，耳根上还架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

“哥儿们，从哪来？”阵地上的战士没有想到眼前这伙计是他们的军医。

“从团部来，给挪个睡觉的地方。”小葛顺手摸出“大重九”抛给战士们，一派老兵的熟练劲。

但葛京力平真正在阵地上站稳脚根，是一次与兵“干仗”以后。

有天早晨，葛京力平从猫耳洞里“爬”出来，照例活动一下手脚，然后背起水袋，准备下山背洗脸和早饭用水，突然身后一声断喝：“站住！”

一个一开始就对新来的军医特别感兴趣、却寡言少语的老兵拦住他：“你给谁难看？背水的兵有的是，我如果再看到你下山背水，就把你的铺盖卷扔下山去，懂吗？”

葛京力平明白了，这些又苦又累的体力活，战士们不愿意让自己地干：“水，我还要背！因为我和你们一样，是你们中的一员。假如你们不欢迎我，可以把我的铺盖卷扔下山去，不过，药箱主留下，我准备睡在水袋上。”

葛京力平还是去了，他身后又悄悄跟上了两个兵。半山腰，一个兵突然喊着肚子痛，另一个兵接过水袋就跑，葛京力平深深地被他们的真情感动，第一次尝到奋斗之后的甘甜。

葛京力平赢得了战士们的信任，他的“铁哥们”小赵，对他非常“崇拜”，小赵说：“我喜欢与思想深刻的人交谈，葛军医的话使我常常陷入深思。”小赵还把葛京力平的人生态度：“年轻人的思想应该年轻”作为座佑铭……是啊，这群投身战火的年轻士兵，不但要浴血奋战、约会死神，脚下还有一条漫长而艰难的人生之路！

难以忘却：忘掉今天的人将被明天忘掉（歌德）

镌刻在葛京力平记忆里、使他终身难忘的伤例，受枪伤的战士就倒在他身边。胃、肠穿孔，脾脏、心包破裂，肺部贯通伤，心肌切线伤，这是葛京力平行医史上从未遇到的重伤。在送伤员到野战医疗所之前，他做了极有效的救护处理，受伤的战士活下来了……

葛京力平却认为：“如果条件容许，应该在阵地上做手术，医学和医术都应该抢在死神夺走无畏战士的生命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