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丁格尔之歌

 傅剑仁  田晋裕 

他们喜欢议论。

议论奖金,议论工资,议论物价,议论双门直冷式电冰箱,议论戈尔巴乔夫在海参崴的讲话,议论中国最南部发生的那场面积不大、时间不短的战争。

终于有一天,这些给孩子们讲解放军打仗的故事的人,也成了被讲故事中的人;这些议论战争的人,也成了被议论的战争中的人。

 

上篇:无影灯把几十年浓缩为一瞬也把人心照得不留一点阴影

蔚蓝蔚蓝的天,雪白雪白的云,碧绿碧绿的山。这一切。多么美啊。然而,山脚下那条蜿蜒向南的盘山公路,那披挂着伪装网的、风驰电掣般急驶的载重吉普车救护车以及火炮牵引车会告诉你,山那边的战争仍在继续着…..

事物的变化怎么那么快?昨天,也许就是昨天吧?他们还可以用自行车的铃声叫回在幼儿园贪玩的宝宝,还可以挤在自由市场的肉摊前,一边付钱一边嚷嚷油膘太厚而瘦肉太少。而今天,却已经来到这向南的盘山公路旁了。

这个被编为第二野战医疗所的单位,驻扎在一座大山的反斜面。这里,山青青的,树高高的,偶尔还有小鸟啾啾,松鼠蹦跳。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山的另一面那映红天际的火光和不时传来的闷闷的炮声提醒他们,一切都变了。

是的,变了。二七零医院变成了第二野战医疗所;歌舞升平的后方环境变成了硝烟弥漫的前线生活,法定的八小时工作制变成了不分昼与夜地同伤残周旋、决战…..战争与和平,本来就是一幅反差强烈的黑白政治照嘛!

 

第一乐章:生命?生命!

 

一辆救护车从南边的那条盘山公路急驶而来,车上那个血红血红的十字似乎在告诉人们:它在生与死的界线上竞争。

救护车一个急转弯在第二野战医疗所前嘎然而止。几乎同时,象是听到了紧急集合号音,所有医生护士全跑了出来。

第一个打开车门接住担架的,是一个年近六旬、鬓角斑白的老军人。他是所长张效文,也是这个医疗所乃至战区年龄最大的军人。这位老兵没有想到,嚷嚷了几十年“准备打仗”没打上,该抱自己的宝贝孙子了却又率兵出征。身体倒还硬梆,只是老牙全掉光了,吃饭总比不上年轻人快。这支百人队伍,都是他个顶个挑来的。定人时,他除在技术上提出近乎苛刻的要求外,还要求护士必须有音乐天赋,他说:“硝烟中的白衣护士,不仅要能治理战士的伤,还要会愈合伤员的心。”

术前检查在进行。外科的,五官科的,不同专业的医生都在伤员身上检查着不同的部位。医生刘桂荣轻轻拔开伤员的嘴唇,还好,只是嘴角肿大,牙齿还没碰掉。这位1956年入伍的中年军医,你当她是无牵无挂来战区的吗?就在出发的前一天,怎么那么巧?十岁的儿子伟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伤,肋骨骨折,肝脏和气管破裂。伟伟上了医院的手术台,她上了南下的军列。当医生这么多年,她和同志们从死神手里挽救了多少生命啊!可现在,当自己的亲骨肉危在旦夕时,她却不能照料一下,哪怕是喂一口水,说一句话。那分别的滋味…..

手术室。无影灯下。截肢手术正在进行。

手术剪、止血钳、无菌锯。护士杨艺麻利地向主刀医生递送着。瘦弱的身材与几位魁司的医生相比愈发显得瘦弱,汗珠顺着她的眉角一颗颗滴在了口罩上。她腾不出手,任凭它流。这位二七零医院第一任院长的女儿,或许是从父辈的血统里继承了不屈胆骨吧,赴滇命令下达时,她腹中已蠕动着一条小生命,为了不被刷下来,她一咬牙做了人工流产。头胎流产,以后不是会引起习惯性流产吗?这一点,杨艺比谁都清楚。两个清楚,她选择了第二个。

敢细算一下吗?象杨护士这样赴滇前做了人工流产的,在二所为数不多的女“同胞”中就有五个。她们都是孕育生命的人,却又为了生命---共和国士兵的生命而扼制了另一条生命。

啊,生命?生命!这道有关生命的方程式,我们的政治学家们、军事学家们、心理学家们、伦理学家们、人口学家们该如何去解呢?

 

第二乐章:吴英恺会怎样说?

 

“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快,敌人上来了。炮,给我炮---向我开炮!枪呢?枪哪去了?不行,要手榴弹!手榴弹----”

抗休克室里,伤员张茂忠醒了。尽管说的是胡话,可毕竟能说胡话了呀。医生们看着这张胡茬足有一寸长而年龄只有十九岁的脸,眼角挂满了泪。

张茂忠是内地工人普遍休假的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凌晨在18号阵地负的伤。那是连续五个夜晚激战后的最后一个凌晨(这一激战消息在5月27日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新华通讯社通过现代化通讯手段传向全世界!)敌人蚂蜂一般涌了上来,电话线被炮火炸断,阵地上的勇士烧毁了地图、文件和尚未拆封的家信,与敌人展开了恶战。

班长张茂忠在掩护战士时被一颗手榴弹炸出了肠子,他用手塞进去,用膝盖顶住肚子向敌群发疯般地扫射。

敌人打退了,阵地牢牢控制在共和国士兵手中。张茂忠昏死在阵地上。他全身二十七处受伤,伤口象蚂蜂窝,斑斑点点布满全身。

拍片。术前诊断。伤口清洗。当这一切程序以常人想象不到的速度完成后,穿白大褂的“老头子”们惊呆了,相互对视交换着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神色,又是一例胸腹联合伤。

胸腹联合伤是一种罕见且治愈率不高的胸部和腹部联合创伤,是人体内肝、脾、胃、肾、结肠、胰腺都遭到损伤。我国著名胸外科专家吴英恺教授的权威性著作《胸部外科》中有这样一段记录:北京安贞医院“自1956年至1968年共收治胸腹联合伤十一例,其中五例为开放伤。”也就是说偌大一个北京安贞医院,平均每年收治不到一例胸腹联合伤。而第二野战医院所在老山战区只几个月时间,就收治九例这种伤患者,并且全是开放伤。

惊奇吗?不可思议吗?战争---这个人类怪胎,使得多少反常变正常、特殊变普遍啊!它把人们企盼的和不企盼的统统裸露给你看:挥耗时间者难以想象的工作效率,市侩们不可置信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还有这罕见的胸腹联合伤。

术前准备在进行。医生们是一边空手术服、一边戴消毒手套,一边拟定手术方案的。

修复一人的生命的手术方案,仅仅十几分钟便可拟定,这与当今祖传上某些官僚们定一个修围墙缺口的事要讨论三天的工作效率,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啊!

第二野战医疗所的医生们在赴滇之前几十年的军医生涯中,没有一人经治过胸腹联合伤。现在一下子遇到这么多胸腹联合伤患者,确实也曾使他们有点紧张。可是,军人的责任感,庄严的使命感,医生的道德感,使得他们知难而进。也不知何因,此时此刻,他们的脑子变得竟然如此的灵敏,当年在医科大学讲台上老教授讲的,平时翻阅资料见过的,一个个象储存在电子软件上的信息,一按键,全清晰地显示出来了。

麻醉—胸部缝合—胸腔关闭---闭式引流---剖腹探查---切除网腹…..

手术进行了7个小时。终于,他们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了一位年轻的生命。

多少个日日夜夜啊,他们都是这样与死神争夺着士兵的生命。

随便提一个易记的日子吧。“五四”青年节忙累了一天的医生们正准备吃晚饭,一阵救护车警报声震荡了医护人员手中的碗。从阵地上运下来一名叫赵立成的伤员,也是胸腹联合伤。手术一直进行到5月5日凌晨2点10分,赵立成脱险了。当医生们疲惫地走出手术室时,一名叫李宝东的胸贯通伤伤员又送下了阵地。医生们迅速将留有体温的白大褂重新穿起,手术一直持续到晨曦划破战区的黎明…..

 

第三乐章:为了十七岁的年华

老山是座雷山。压发的,绊发的,定向的。连环的,隐藏的,裸露的,它们吡着狰狞的嘴,伺机吞噬着赳赳男儿们的肢体。

黎明时分,一名双腿被越军地雷炸伤的战士被送到了第二野战医疗所。伤员叫刘志平,是某部四连一名军工。他的左小腿象被恶作剧者用削刀削掉了皮的小树,只不过,裸露出的不是木头,而是白森森的骨头,动静脉均被炸掉了大节。就这,小伙子还逞能:“轻伤不下火线。”直到无法站立了,才被按在担架上抬下来。耽误这一天不要紧,小刘左腿缺血28小时,肌肉大片坏死,已变成了紫黑色。很显然,按照战伤处理原则,只有俩字:截肢。

不知内情的人是很难想象医生们在做截肢手术前那种复杂心情的。在这里,医生们是忌讳把医学术语的肢体断离简称为“截肢”的。截肢不就是说医生截掉了伤员的肢吗?你听医生们怎么说,“是越军毁坏了我们战士的肢体。”笔者亲眼在无影灯下目睹了一例肢体断离手术,医生们在动刀、动锯之前,心里的难受滋味是常人体会不到的。他们多想把被炸伤的肢少截一点啊!即使是“树桩子”也是长点好啊!哪怕是一分米,一厘米。可是,为了战士的生命,为了完好的组织不再被坏死,他们又不得不严格按照医学科学的原则落刀,落锯。

眼下的刘志平,又面临着失去左小腿的噩运。

外科主任卜永峰来了,他望着这张长着两个酒窝的娃娃脸,天晓得,他竟然问了一句与伤情毫无关系的话:“多大年龄?”

“十七岁。”军医康树林看一眼“伤卡”回答。

卜永峰的心怦然一动。十七岁,这不正好和自己的儿子同龄吗?儿子正上高中呢。也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很淘气。都是他奶奶宠的。想到七十七岁的老母亲,卜主任心头又涌上一丝疚情。母亲原是跟着他在部队住的。当确定赴滇参战后,他撒了个谎把老母亲送到陕西老家的亲戚处过“游击”生活了。母亲不知内情,责备儿子不孝。

是啊,不孝是因为有一位更伟大的母亲等待他去尽孝。

赴老山之前,卜主任和其他同志曾多次听过老山作战英模的报告。不知咋的,当看到拄着拐杖或坐着轮椅走上主席台的英雄时,他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就没了腿,今后的生活…..”

再看看眼前这张痛苦的面庞上仍不乏调皮相的孩子脸,一种父辈的怜子感充满了他的心胸。

“以静脉代替动脉,搞血管移植!”卜主任同其他医生简单商量后下了决心。

这不能说不是一次冒险。主刀军医康树林,从刘志平的右腿上移植一节长十厘米的静脉,往他左小腿被炸掉的动脉切口处接。难啊!一根粉条粗的静脉管壁切面,每头要缝十二针,缝松了会出现漏血,缝紧了会造成血栓。

手术是从17点开始的,到午夜零点才顺利接好。血液怎么不流通呢?医生们急了。要知道,小刘脚部失血已有35小时了,再不通血,缺血的肌肉组织就要腐烂,到那时,即使管血通了也是徒劳。

一切助通措施在进行:热盐水敷。加解痉药。用理疗灯烤…..

护士轻轻为康树林医生擦去额头那道道汗水。此时的康医生,早已把一切忘到九霄去外。这位第二军医大学的62届毕业生,本来在1980年评定职称时,他可以评为主治医师。无奈,名额有限,要他:“正确对待”。于是,他“正确对待”了,没一句牢骚。甚至有人为他鸣不平时,他自己都脸红了。

凌晨一点,当地球默默地滚动新的一圈时,刘志平左小腿至脚部的血液流通了----移植成功了!

血的力量真是神奇无比,流到哪,哪就有生命力。小刘笑了,两个逗人喜爱的酒窝是那样深,那样甜,那样美。

笑吧,小伙子。不久的将来,当你迈着矫健的步伐登上主席台作报告时,当你胸戴军功章、佩着大红花站在你慈爱的父母面前时,当你挽着情侣的臂漫步于公园幽径时…..小伙子,莫忘了,是一个你至今也叫不上名字的“南丁格尔”群体给了你行进的权利。

 

下篇:弟弟们的喜怒哀乐和大姐大哥的酸甜苦辣

 

“大姐,你把那药对着痰盂一打,回去就说给我打了。行吗?”一个光头小兵躺在病床上,双手揪住被角,乜眼瞧着大姐手里的注射器,孩子气的脸上露着乞求的神色。

“傻弟弟,你不是整天嚷着要早出院上阵地吗?不打针怎么行呢!来,掀开裤子。”“大姐”的口气却不容更改。

“哼!‘弟弟’的嘴一嘟,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听候发落。

如果不加说明,谁能相信这是在第二野战医疗所的病房里伤员与护士的----对话呢?

在这里,护士这个称呼渐渐被“大姐”、“大哥”所取代,护士与伤员之间的那种情同手足的关系象湖一样明净,似玉一般纯洁。

这明净,这纯洁,是勇士的血和护士的汗共同浇灌出来的友谊。

 

第四乐章:“别害羞,就把我当你的亲姐姐吧。”

 

白大褂盖住了衣服的色彩,大口罩遮住了面部的表情。这大概就是护士给人的外表形象。可是,在战区,在第二野战医疗所里,伤员们看不见大口罩,出出进进的是一张亲切的面孔。对这个“口罩问题”,护士们有自己的见解:“别以为口罩只是几层纱布,那是一道墙呢。戴上它,把护士与伤员之间的感情全隔开了。”戴口罩也许是卫生的需要,而在战区不戴口罩却是勾通护士与伤员感情的需要。

那位戴着近视眼镜喜盈盈地端着药盘走进来的不就是护士张霞吗?这下她可如愿以偿了。当年军医学校首批赴老山见习的学员中就有她的名字,并且参加了赴滇前的临战训练。后来不知啥原因,硬没让她去,把她气得嘟了三天嘴。实习党员凯旋后,一个个登台作报告,坐在台下的张霞眼皮都不敢抬,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小小的嫉妒。现在嘛,面临的考验则颇为独特。她最大特点是爱干净。小时候,如果有人在她吃饭时说句粪便之类的话,顷刻间,她会把咽下的饭菜吐个净光。也许是生活有意考验这位“洁癖”,张霞来战区后护理的第一个伤员便是粪便失控的赵立成。赵立成是胸腹联合伤,做了截肠造瘘手术,无法控制粪便,任凭其顺导管流出体外。加之小赵时常翻身,身上、被子上到处都是粪便。

张霞来了,没戴口罩。她和护士任志军轻轻掀起被子,顿时,粪便的闷臭味熏得她直想呕吐。整整一个下午,张护士为小赵擦了六次粪便。小伙子害羞得无地自容,胀红着脸不让擦。张霞说“别害羞,就把我当你的亲姐姐吧。”“姐姐?我姐姐也象你这么大。张护士,我以后就叫你大姐了,你让我叫吗?”不久,赵立成被转到后方医院治疗。直升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救护车在病房门口等着。上车前,赵立成左顾右盼,在人群中巡视着日夜照料他的“大姐”。其实张霞就在人群后,但她不敢上前话别,她怕这个“弟弟”哭出声来耽误飞机准时起飞。

同是张霞,从当年的谈“脏”色变到今天的不戴口罩,其间当然有诸多因素的促成,但关键的还在于她说的那句“大实话”,“真说不清,来战后,看到那些从阵地上抬下来的满身泥的战士,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一下子贴近了许多,想想他们在枪林弱雨中拼命厮杀的情景,什么陌生啊,苦累啊,脏臭啊,全没了,觉得自己再苦再累再脏再臭也是应该的。

 

第五乐章:很久很久以前

 

第二野战医疗所的医护人员常常议论着一种“反常现象”,在阵地上,许多战士被弹片炸伤,眉头都不皱一下,有的战士肠子流出体外,手指往里一塞继续战斗。可是,当他们被送到这里后,却变得娇气了。送药时不想吃,嫌苦;打针时紧紧裹住被子,怕疼。医护人员描述这种“反常”现象时,那语言,那表情,象是在谈论自己淘气的弟弟。

不用说,伤员们产生的这种娇气,是在有了依附感情后的一种正常现象。在血与火的阵地上,他们有的只是勇敢、拼杀,因为他们面对是凶残的敌人;在病房里,他们有条件淘气,因为守护他们的亲如兄弟姊妹的白衣天使。

护士唐进平就常被“娇小弟”们缠住:“唐大姐,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嘛!”

“哎呀,没故事了,全讲完了。”

“你就讲个吧,你的故事多着呢。”

“好吧,再讲一个。”于是,唐进平一边给“弟弟”们换药,一边讲起了在《安徒生童话》里看到的4岁女儿藩藩常缠着她讲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

这些“弟弟”们不仅喜欢听故事,还喜欢听歌。有一次,二病室的伤员听到隔壁病室里传来了护士的歌声,他们想跑到隔壁看,却又下不了床,于是,二病室的伤员们集体“抗议”:老给一病室唱歌(其实,二病室也不少,只是不能把护士一人分成俩人同时给几个病房伤员唱歌罢了),为啥不给我们唱(乖乖,为什么?哪条护理规定非让护士给伤员唱歌不可呢?)

“好好好。二病室的文艺演出马上开始。”

于是张霞拉起了手风琴,高岩唱起了女中音,黄忠琴哼起了上党落子…..于是,轻伤员甜美地笑了,重伤员也咧开了嘴。

天那!“宠”坏了。全让她们给“宠”坏了。要不然,当小吴听说要让他转院时,话没说,倒先哭上了:“我不走我不走,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我虽然只一只手,可我能扫地,能倒痰盂,我不会拖累你们的。”伤员的治疗原则和程序,当然不容“乞求”。一批批伤员转院了。人走了,信来了:“咱们二所……”啊!他们已成为二所的人了。

 

第六乐章 杀了你,对不起你

 

如果有谁认为伤员们都是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那就错了。战争,留给他们的是残酷的“纪念”:残臂,断肢…..这一切,当他们在战火中冲杀时是全然不顾的。然而,当他们躺在病床上眼望着天花板时,才不仅在肉体上,而且从心灵上感到了痛苦。他们想到了工作,想到了生活,也胆怯地想到了不知还能否得到的爱情。邓阳昆这位勇敢的女性之所以成为新闻人物,是因为这样的勇敢者毕竟还不多。这一点,战士们是清楚的。也许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有了烦恼,有了怨气,要发泄。

王显银,雷伤。右腿截肢。他心烦,护士黄忠琴来给他换药,他一把将黄护士推了好远:“少来这一套,你小心点,我非把你杀了不可。”

那一刻,黄护士委曲的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几转,她日夜端屎端尿侍候的伤员,回报自己的竟是一个“杀”字,她是五位为了打仗宁愿晚当两年妈妈的护士之一,难道自己已牺牲了腹中一条小生命还不够吗?她当时真是恼怒,愤恨。然而,这怒,这恨,变成语言后便成了这样一句温柔的话:“要杀我,也得等伤好了才行啊,来先换药,”王显银眼睛直盯盯望着窗外的天空,足足沉默了一分钟,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想家了吧?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到那时,转到昆明总院安个假肢,一点也看不出来。你母亲,还有你的她,就可以来看你了。

“你喜欢听歌吗?我给你唱歌好吗?”于是,一曲《故乡的云》如潺潺流水,轻轻回荡在病区上空…..

听着,听着,王显银又哭了,他哽咽着对黄护士说:“黄大姐,我…我对不起你,我伤害了….你…”

那个被地雷炸伤左脚的战士卢志斌,神志惶惚,经常在床上滚动,黄忠琴担心他掉下床来,便用绷带将他的腿轻轻揽在了床沿上。小卢醒来一看,火了,大声咋呼:“谁捆我的?快解开!”黄护士赶来给他解开绷带,小卢右脚飞起,把黄忠琴踹了个趔趄。黄护士长这么大,第一次挨人踹,并且是重重的一踹。但她硬是咬住了嘴唇,也咬住了泪水…..而卢志斌却没事似的又呼呼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卢志斌又醒了,他发现黄护士仍坐在自己床前,便问:“你咋还在这?”黄护士说:“我怕你掉下来,看着你。”卢志斌鼻子一酸,嘴张了半天,说了一句话:“黄大姐,你,你还是捆住我吧。”

 

第七乐章:“有胆量上这雷山解手就是英雄!”

 

如果说女护士以温柔安抚伤员的心,那么,男护士则以坚毅呼唤着伤员的阳刚之气。

在第二野战医疗所,几名一米八以上个头的男护士与瘦弱的女护士相比,愈发显得高,也愈发使人感到他们那一双双强健有力的手应该去抓篮球,而不该端针盘。当然有人替他们这样高的个头来做护理工作而惋惜。可他们不这样看:“高什么?与人家这些冲杀在阵地上的英雄们一比,我们都觉着矮人一头呢!”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愿在护理工作岗位上干着“大男子汉”们不愿干的工作。

护士长朱年总是那么忙。有人说,除了吃饭睡觉,朱护士长都是在病房。不说别的,光每天早、中、晚三次端着一盆洗脸水为伤员洗脸、擦身和掰开脚丫子为伤员洗脚这个工作量就够大的了。

陌生人进入这里的病房,初步印象是这些:排列整齐的病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个伤员,一色的卫生被,一色的娃娃脸。可是,你洞察过他们的内心世界吗?那可是五颜六色的啊!掩护他人负伤的感到自豪,排雷踩响地雷的感到脸红……每个伤员都在内心里掂量着自己负伤的社会价值。

那么,小王的负伤是该自豪呢?还是该脸红呢?或是该惭愧呢?他是在阵地上解手时踩响地雷负的伤。住院后,他的情绪坏透了,消极地对待治疗。

女护士们试图去安慰他,反而更使他无地自容:“什么事,把男子汉的脸丢尽了!”安慰还不如不安慰的好。一些慰问团成员到他床前,称赞他是英雄,他连忙纠正:“不不不,我不算,他们……他们是英雄。”护士长朱年,护士任志军,胡宏寅等几名大个子几次开导,他每次都是垂头丧气地说:“完了,我算完了,人家都光光彩彩负伤,唯有我这伤说不出口。”

这一次当小王垂头丧气说出这句话时,大个子们“火”了:“小伙子,抬起头来。怎么无脸见人?要不是那帮王八蛋们挑衅,要不是这场战争,谁他妈的吃饱了没事干,专来这布满地雷的老山拉大便!有胆量在这雷山解手就是英雄。蹲卫生间抽水马桶倒没危险,可咱当兵的没那福份。军人天生就是与死神打交道的料,要不,光荣在哪?自豪在哪?可爱在哪?”一席话,字字都名象六0炮,强烈地震撼着小王的心。他的眼睛亮了,他的头抬起来了。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自豪的笑。

是的,小王,你应该抬起头来。当几年后,你有了下一代时,当几十年后你的下一代有了下一代时,你可以橹起你那藏着半截假肢的裤筒对天真的孩子说:“想当年,我在老山,那可是老鼻子危险哟。不说别的,蹲下来拉泡屎也有炸死的危险哩。哪象你们……”

在第二野战医疗所通道旁的绿色草坪上,用输液瓶嵌了这样十个字:“白衣战士在,战友请放心,”有人说,它使人有一种安宁感,有人说,它使人有一种安全感;还有人说,这不是字,是心----医护人员金子般的心。一位伤员拄着拐杖站在这草坪前,轻轻地唱着什么。男中音?音质不错嘛!你听:“你有一颗纯正的心/你是我们的保卫者/你是我们的保护神…..”

这不是流传在英国南丁格尔故乡的一首赞美诗吗?何时流传到我国来了?是谁传到战区来了?怎么有人谱上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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