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 系 南 疆
尧山壁
前线某部驻扎在一个同凹里，七座葱郁的山头把它围成一个绿色的中军帐，威严而壮丽。
成批的作家来访还是头一次，部队对我们十分热情，详细地介绍了战况，就是不在愿意让我们走出去。虽然战事日趋平静，但是冷枪冷炮时常发生，遍地的雷防不胜防。还有敌人特工不断潜入，万一捉去一个，战争可就升级了。他们说得一本正经，不是吓唬。
但是，我们飞机、火车、汽车，跑了几千里从北方来到南疆，绝不是游山逛景来的，我自己也按捺不住了，父亲是军人，抗日战争中牺牲的。适龄时因为是独生子，参加梦破灭了。好不容易碰到一次战场生活啊！幸好访问团中有两位同志是这个部队的转业兵，他们的战友遍布战区。凭他们的关系，我们走出了山凹，走到了盘龙江，走遍了崇山峻岭，走上了老山，走上了八里河东山，走上了八十年代上甘岭，走进了各种各样的猫耳洞，亲眼看到敌人工事和荷枪实弹的越军。真是越走越来劲，越走越激动。腿走捌了，脚打泡了，鞋底的铁掌磨没了。到底不虚此行，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到真正走进了战争，走进了前方将士的心中。
那就是猫耳洞么？远远看上去象窠鹰巢，星星点点分布在巉岩上，掩映在丛林之中。它神秘地诱惑着、磁石般吸引着我们的眼睛。我们化装成军工战士，背着波纹钢，低头向上爬着。向导特别叫把眼镜摘下，以免错认为大官儿，发生意外。一般双方都不打军工，是自然形成的规矩。
爬呀爬呀爬上道山坎，突然跳出一个战士，象猴子似的，蓬松的头发遮盖着脑门，满脸胡子荒芜了脸颊。战士笑笑，露出白牙，打手势请我们进哨。那是一道裂缝，两尺来宽。他做着示范，弯腰倒退进去，里边稍宽，有简单的床铺。
战士紧靠在我身旁，十分亲热，就是不在说话，一切都是向导替他说的。
现在正是旱季，战士穿上了衣服。早来一个多月，他们还都是裸体。猫耳洞狭小阴暗，潮湿闷热，夏季气温高达40多度。总是不通风，煤油炉子味，汗臭味，白天大小便都在罐头盒子里，简直令人窒息。加上大头蚊子叮，山蚂蟥咬，先从裆里、腋下溃烂，逐渐蔓延全身。所以战士们索性脱个净光，反正前沿不见女人。班长、排长也习以为常，有时连长召集开会，开到半截嘿嘿乐了，大家都是赤条条的，都退回到原始社会了。他们自称山顶洞人。
说也奇怪，山顶洞人的生活，也会使现代人动作习性出现返祖现象。狭小的石洞把那些魁梧的身材扭曲成弯腰缩背，出来进去有时前肢拄地。以眉目传情，以手势示意。猫耳洞缺水，战士们不敢吃压缩饼干，吃了上火。他们常常伸出干裂的嘴唇吸吮树枝草叶上的露水，伸出干燥的舌头去舔阴湿的石头。炊事员用弹坑里积存的雨水做饭，南方是红壤，红泥汤子煮的粥，还以为撒了一层辣椒面。
吃苦受罪不可怕，最受不了的是难耐的寂寞和孤独。特别是这些喜欢活泼的年轻人，在这里七情六欲都消磨光了，猫耳洞呆长了，往往都不会说话了。平时他们的伴侣，除了石头就是老鼠、蛇蟒之类。猫耳洞老鼠成灾，可能是越南那边太穷了，大批的偷越国境，这边有吃的。过来的老鼠贼精，能用尾巴撕拉开罐头，能用牙齿磕开瓶塞。白天把鸡蛋扣在脸盆下面，夜里三五只老鼠串通好了，能一起用脑袋把盆顶开。
北方来的战士最怕蛇，偏偏蛇很多。白天成群结队地上爬，晚上在枕边身旁轻轻蠕动。一次碗口粗的大蟒堵在洞口，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吐着红乎乎的信子。洞里的战士束手无策，抓起电话问连长怎么办？连长有经验，说打开罐头送过去，要肉罐头，不要素的。果然打开一个扔去，那蟒吃了，再打开一个扔过去又吃了，一直吃了5斤肉罐头，才点点头摇摇尾巴走开了。后来胆子大的养蟒捕鼠，天气热极了，那冷血动物还可以降温。可是说麻痹了也会出漏子。有个战士睡觉，一条毒蛇爬在身上，朦胧中用手一扫，手指被咬了，眼看着肿起来。军医不在，又打电话问连长怎么办。连长电话指示，用手绢扎紧血管，拿水果刀切开手指，挤出蛇毒，才度过一场生命危机。
够了。从以上猫耳洞点滴情况，足以说明我们的战士吃尽了人间苦，受尽了世上罪，简直无以复加了。在每一个猫耳洞里，我都流过泪。我也是苦孩子出身，可那种苦怎么能与猫耳洞的苦同日而语呢。我睡他们的石板铺，喝他们的红泥粥，仔细嚼着、品味着，思索着一种新的苦乐观。
今日猫耳洞的苦与旧社会的苦、甘岭的苦不同，不同就在反差上。一是纵向对比，八十年代现代军人，却要过头千万年以前的原始人生活。二是横向对比，前方艰苦斗争和后方的歌舞升平。旧社会苦海无边，你苦我也苦；上甘岭时期，前方一把炒面一口雪，后方半年糠菜半年粮，差别也不大。而今呢，前方是这样艰苦。后方太平盛世，安居乐业，甚至有些人追求高消费。不知西服革履、空调地毯都作何感想，是象猫耳洞人那样，喷气快艇苦而不觉苦呢，还是乐而不知足呢。我想这后一种人总是有的，当你为买高档电器投门无路，为豪华的婚礼债台高筑而牢骚满腹，甚至为今天的鸡蛋比前几天又涨了一角钱而骂骂咧咧时，你是否想到了猫耳洞里的战士？是否想起了他们的生活？我知道有一些人是不会想的。可是他们都确确实实想着你们。我遇到一个18岁的城市兵，他说，一年到头多见树木少见人，天天给对面的山头相面，让青春和才华偷偷溜去，似乎没意思。但一想到后方的同学亲友，某某正在大学读书，某某正在工厂上班，某某正在体育馆冲击世界纪录，我们在这里吃苦受罪，正是为了他们获得文凭和奖杯，正是为了他们甜蜜的梦不受惊扰。想到这里，精神气就来了，血流就快了，眼睛出亮了。
多少可爱的战士，多么崇高的思想境界！他们在这猫耳洞里，在隆隆的炮声中，在难耐的寂寞中，悟到了人生价值的真谛。在吃尽人间苦，受尽人间罪中，青春得到升华。正如他们所说，这才算当真正的兵。
在战地接触了那么多英雄战士，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变成了朋友。我更想访问一个熟悉的人，了解他的变化，自然想到了老友刘章的儿子向海。听说他负了伤，他哥哥向东曾给我写信要求参加访问团，由于各种原因没能成行。向海本人也写诗，有作品寄给我。在河北他们家以“写诗专业户”传为美谈。不知现在他人怎么样了，伤怎么样了，诗怎么样了。
刘向海的连队驻在对面山上，电话通知了，估计两个钟头才能赶到。没想到不到半小时他就扑进来抓住我的手，鼻子嘴呼赤呼赤喘气，头上汗气腾腾。听到信，他是一口气从册上跑下来的。我心疼地抚摸着，从头到脚打量着。几年没见，长成大人了，比他父亲还高，才十七岁呢。部队介绍，但是个不错的军工，有一次子弹穿透了胳膊，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告诉家里。伤后好长时间手指僵硬握不成拳头，他咬牙练呀练，如今握住我的手攥的生疼。
恍惚间，另一个刘向海出现在我眼前。有一次到他家串门，他正被院子里的孩子打了，鼻涕眼泪地回来。他妈骂他窝囊，打不还手，骂不还手，天生属鸡的，是个草鸡。昔日的小草鸡，今天变成了一只雄鹰。战争是如何锻炼人的，我让他讲讲战斗生活。
向海孩子似地说：“叔叔，我给你们唱个歌吧，反映我们军工生活的：
山骆驼，山骆驼，
从早到晚不停地馱。
一片片草丛踏成小路，
一块块岩石踩进泥土。
汗水伴着脚步，
脚步伴着汗珠，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慢慢地爬进了猫耳洞......”
我估计这歌词是他写的，或者他们集体创作的。他唱得那么轻松、天真，还有一点儿表演的味儿。可是真正的军工生活远不是这么浪漫，这么富有诗意，那是负重运输，血汗跋涉啊!
向海原来是炮兵，到战区改为军工。他们一个连负责“上甘岭”四个连的全部供给。这些十七、八岁的战士，在家里还是孩子，买粮买菜妈妈都舍不得让他们干呀。进入阵地关，进行过三、四个月的强化训练，背沙袋，背红砖，五斤一块的砖，从八块回到二十二块，每天走三十公里山路。脚掌踩出泡，泡又磨成茧，嫩肩膀的肉肿上来，又压下去。
进入实战，“上甘岭”一带山高坡陡，荆棘丛生，车马难行。一切作战物资、生活用品全靠军工肩扛人驮，军工的肩膀成为前方的生命线。从驻地到前沿，八、九公里，每天送两趟。象向海这样的孩子们，每人背两块波纹钢，一百八十斤重，爬七十度陡坡，登1800米险峰，中间还要经过三个敌人的炮击区，四个敌人特工活动区，总共八曲十七弯，才到目的地。山道如线，一人踩着一个的脚印走，不敢偏离一步。战区到处是雷，有敌人布的，也有自己布的，记不清了，每棵草都可能是地雷的引线。稍不小心，蹬下一块石头，滚下坡去，就会引爆一连串雷声。五至十月，天天下雨，山路泥泞，军工们手脚并用，手印脚窝，汗水血迹。雨越下越大，货越湿越重，多想喘一口气呀。可是他们马上意识到，肩上背的不再是沙袋红砖，而是猫耳洞战士的弹药给养，是祖国的重托、战士的重任啊。多少次都是物资送到，军工却晕倒了。
向海告诉我，他和他的43名战友，在这条山路上，六个月共送贷7153吨，相当于4吨卡车1784辆，60吨的车皮118节，行程225800公里，可以绕地球56圈，相当于从北京到老山322个往返。
人们说，老山是当今世界最高的山；还说八十年代上甘岭是理解人生的制高点。我攀登它们时，脚步是那么深重，心情是那么深重。我是用脚步丈量，也是用以攀登啊。老山主峰247层台阶，上甘岭1040层台阶，那都是人生的阶梯啊。上去的时候，我不禁想起我们的作协会员、这个部队的谢玉久同志在前线的一首诗，是写给烈士的：
“他们沉睡了，睡成了一道道台阶”，“山不高......他们攀登了一生，便毅然倒在这里，血做水，肉做土，骨做石，构成一首向上的歌。”
我想借用来献给已经牺牲和依然健在的老山军工战士们，因为他们的生活与道路和台阶更为贴近。
兔子注：在我的照片故事里也有对相思豆的描述，当然没有作家写的好，但也值的一看。
刚到前线就听说战区流传着一种相思豆，极为珍贵，成为战友之间表达友情、互相馈赠的一种难得的礼品。这种东西很难找到，以致于某个连长命令没有搞对象的战士统统交出来，发挥风格，动摇正在搞恋爱的同志。一位战地百灵鸟、著名歌唱家打电话来要，战士们回话来到前线才给，结果一连唱了70支歌子才得到一颗相思豆。物以稀为贵，这种宝贝身份日增，据说麻栗坡县城一颗相思豆可以换一条阿诗玛。
到了我这个年纪，相思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可是也巴望得到一颗，亲眼看看此物何等风采，何以名贵至此。有个偶然的机会，由八里河东山主峰回来的路上，谈论到相思豆的事，一位年轻的女医生慷慨答应回去送我一对。天呵，我高兴极了。知道这是前线同志对我们这个职业和代表团的敬重，忙连连道谢。那姑娘说她一共有三对，都是住院的伤员送的。我们刚刚谈论战争让女人走开，哪里女人越少倾斜度越大，前线的小伙子那么多。哪里女医生护士一出现，哪里的病号便骤然增多。这位姑娘端庄秀丽，多得几对相思豆是毫不足怪的。
相思豆拿到手里，果然名不虚传。这种豆不是唐诗人王维“红豆生南国”的那一种。我家有一富广西朋友赠送的红豆，豌豆大小，血红色，《辞海》上又称海红豆、相思子。我没考证，可能由红颜色联想到心血。拿那种红豆与这种相思豆相比，就相形见绌了。这种相思豆结在树上，棉桃大小，橄榄绿色，形状细长，两头尖尖。成熟后晒干，剥去一层皮，相思豆就露出来了。豆有男人手指肚大小，比栗子色稍浅，油光锃亮，好象雨花石或者琥珀。样子正象微微张开的河蚌，浑身硬壳，底下露出一片比较粗糙的肚皮。奇怪的是此豆还有雌雄之分，区别在肚皮前方有性器官样构造，有的凸出，有的凹下。所说雌雄同播一穴，才能长出相思树来。把相思豆轻轻摇动，里边还有响声，大豆里还有一个小豆，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好不容易觅得一颗，哪个舍得砸碎。豆里有仁，仁还在响（想），所以叫相思豆。不过这是我的杜撰。
关于相思豆，还有一个更为动人而真实的故事。整个老山战区，千山万水只发现了两株相思树，在都在“上甘岭”。一株生涧底，在越军火力之下；另一株在坡上，又是雷区。每年四月，果实将熟，多少双眼睛盯着它，多少颗心想着它。狡猾狠毒的敌人，跑来在树下埋了许多地雷，常有青年战士被炸伤。这种地雷是某国武器专家精心设计的新式武器，触雷只伤脚不伤性命。因为在战场上一个伤号要占去十个人为他服务。更能消耗有生力量。眼看着一个个小伙子兴冲冲跑过去，血糊糊爬回来。可是纵然如此，还是不断有人去冒险，年轻的人火热的心，青春期的冲动有时是理智难以扼制的。这让人想起来白娘子舍身盗仙草药故事。
后来，这个阵地的一位指挥员，实在不忍心再目睹这种痴情的牺牲了，一天他把牙一咬，下命令用炮把这株相思树轰倒了。从此事故绝根了，相思豆的来源也断了。但是相思豆热并没有因此而冷下去，话题都集中到这一炮后果如何，该不该放上。
对于这场争论，我走访了许多战士，听他们是怎么看的。有的说这是一炮煞风景，相思是永恒的主题，不该误伤它。更多的人拥护这一炮，说那位指挥员何尝不相思呢，他对自己的妻子儿女感情很深。只因为他爱自己的战士，希望他们爱的更多美满，想思得更有味儿，才忍痛割爱，轰掉这株村，避免更多的爱的悲剧。道是无情却有情。
我自己呢，也许年龄关系，冷静一点，是理解这位指导员的。而且思索起来，我对这几年的表现这场战争的文艺作品欣赏之外，多少还有一点忧虑。感到写相思的似乎多了一点儿，宣扬国防意识的似乎弱了一点儿。至于说除了炮轰之外，难道没有更科学，两全其美的上策了吗？我不想做这种设想，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