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明 秦元昌

 

第一章  回 声

 

A1 我没能躲开它,我踩上它了……

 

你肩扛着82无后座力直瞄炮,疾步向前跃进;穿过一片灌木丛林,踏上山坡……

你被指令在前方不远处待命。为了参加这次行动,你的机智和口才,被发挥的淋漓尽致;当你那封画着3根鸡毛的“最后通牒”,火速送到团长手里的时,你如愿以偿了。

现在你沿着山坡的反斜面,回忆步履……

大雾迷漫,漆黑一片;被炮弹炸成横七竖八的树干,象一具具僵尸,愈发使四周显得阴森死寂。

地雷!这个闪念是与你眼前的红光一起出现的。你双腿一阵痉挛,接着,沉闷的响声才从身后传来,将你猛地向前一掀,你只来得及喊出触雷呼救的暗语。

“我是XX阵地排长王曙光。”“不要慌,听我指挥!”你对赶来抢救你的军工战士们说。口气冷静、镇定、自如。你顺着右腿朝下探摸:裤腿没了,脚没了,只摸到一根骨头,骨荐直扎手;喷涌出来的血,射在你的手面手背上,带着一种刺耳的哨声……“先别靠近我,可能还有地雷。”果然,在你身边又排除了5枚地雷。

你问:左脚在吗?

“在。还在左边哩。”战友们不知该怎样安慰你。

你想笑一下,但面部神经不听指挥,牙关咬的死死的,怎么也笑不出声。“我唱支歌吧。”你知道摸黑穿过雷区,通过那条陡峭崎岖的山路,与失血性休克一样,都是奇险的、致命的。于是你缓慢低沉地唱着,一支接一支……于是抬你的战士失声哭着,一程连一程……

 

A2 预感是无法说清楚的。你得到过暗示,也暗示过……

“王曙光,王曙光!你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呀!”汪魏真不敢相信病床上这个不-浑身是血、满脸胡须、被截去双腿和右手中指的伤兵,就是火车上那个英俊、洒脱、干练的,侧着身子用小提琴把《梁祝》拉得如泣如诉,把女护士们拉得眼神悱恻的你。

你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揶揄道:“我正在‘深沉’。”

你们是一起来的。你从石家庄陆军学院,汪魏从石家庄军医学校,你们同是开赴老山前线的见习学员,乘了一趟军列、一节车箱。

你们有过这样的对话:“据说老山是座雷山,你作为步兵排长,有何见解?”“就象一场要死要活的爱情。相爱的人,不会拒绝情书和吻。”“你……令人失望!”“谢谢!”“你,你不能深沉些吗?”……

在摇摇晃晃的闷罐军列里,你的那些对未来充满构思的同学们,慷慨激昂地大谈塞维茨的《战争论》、柯林斯的《大战略》,以及遥远陌生却渐渐逼近的“死”。

的人建议一人说一段自己最欣赏的关于死的格言:

“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没有第二次生命奉献给我的祖国。”(波兰 肖邦)

“一定的生命的一定终点,永远在等待在每一个人;死是不能避免的,我们将和它会面。”(古罗马 卢克莱修)

……

最后轮到了你:“生活中比格言值得铭记的东西太多,可我记住的在京太少……我不愿意轻率地谈死,也不会轻易选择死。”

你是健谈的,但不想夸夸其谈,更不想反反复复说那些被千人万人重复过无数遍的格言,以示自己的高深。你那种的确不记得有什么人谈到过死的神态,让女护士们失望透了。

大家觉得纳闷:难道你忌讳什么吗?你在出征前的誓师大会上即兴发言,不是掷地有声、句句精彩吗?第二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足足播了5分钟;你说:这小子讲得不错,就是长了点,象念悼词。这小子就是你。这才象你!

 

A3 “怪圈”现象

 

你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突然决定远行南方;这是一次有目的、有远见的举动。

你上衣兜里揣着800元钱,手里拿着歌德尔的《GEB一条永恒的金带》专著,乘火车、坐轮船,信马由缰似的,又好象在寻找什么。

你是父母双双被打成“右派”,落难到呼伦贝尔草原后降生的,歧视和不公平,使你活脱脱象一匹野马;你早熟,你十一岁时就“流浪”去过陕西、新疆,你跑惯了、苦惯了。

陈燕是位漂亮、文静的姑娘,和母亲一起从广西柳州市出来旅游。她坐在你对面。

“你看的那本书有趣吗?”

“这本书千方百计让人相信,某些事物遵循着一促奇怪的圆圈逻辑,就象你我都必须回到原来的出发的地方一样,生活中这种现象常常发生。”

“那……只有再出发,不断地出发……

“也许今后没机会啦!”

……

萍水相逢,匆匆告别。虽然你们都神使鬼差地留意了对方,但谁也想不到命运会看样划那个奇怪的圈子。

陈燕在为你祈祷――

你在雨中漫膝、霉味刺鼻的猫耳洞里忍耐着40oC的高温,89天,头顶上落过1400余发炮弹,你的阵地被炸成白花花的一片碎石;你浑身脱了一层皮,又黑又瘦;阵地和你都挺住了。

陈燕在为你祝捷――

你与你的战友们历经大大小小的战斗77次,打退了敌人各种规模的偷袭和反扑,歼敌47人,伤敌54人,缴获2支冲锋枪……你直乐:这群老耗子不经打!

但是你不明白:陈燕为什么寄给你那首西蒙诺夫的爱情诗?

等待着我吧,

我要回来的,

我要冲破一切死亡!

陈燕突然出现在野战医院里,你一点也不觉得突然。你们久久对视、默默无语。

你在阵地上被你为“王老板”,是因为你幽默和慷慨。你想幽默一下,冲淡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她问:“你能活动吗?”你说:“我从1.80米的身高,一下子缩成1.38米灵活多了。”“是的。伤好以后,会更灵活。”你又就:“伤好后,我们一起去跳舞。不过你得提前入场,带把小锤子,把地板上的钉子统统砸下去。不然,它们把我的假腿挂脱了勾,我还得麻烦别人,说:对不起,请帮忙拾起那条腿……”“我……会的。”她说。

你最后终于忍不住说:“我残了。”“所以我来了……”她低头就。

 

 

第二章  殉道者:他们头顶上高悬着什么…...

 

 

B1 上帝这样掷骰子

 

邓兴金的角膜炎又犯了。

驾驶着东风牌卡车,连续40个昼夜“爬”这条“鬼见愁”公路,他精神上适应了,心理上适应了,生理机制却失常了。

该诅咒笼罩老山与八里河东山上空的那团神出鬼没的雾吗?这神秘的幽灵,有时候施展妖术使邓兴发3米之外全都看不清;

该诅咒这条公路――

这是一条急造的直通前沿阵地的沟沟坎坎的土面公路。左侧是峭拨如削的石壁,右侧是地雷密布、灌木丛生、怪石林立的悬崖经谷;许多路段还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直瞄炮火之下,稍有不慎,或者与山相撞,或者跌下深渊,或者中弹起火、车毁人亡。跑这条路的司机,全是3年兵龄以上的“兵油子”和“铁方向”,但他们也都或多或少地有过“咽喉堵得慌,眼眶鼓得慌,手脚软得慌”的感觉。

邓兴金很满意自己驾驶的这台车。刚刚跑了10000多公里,没有一丁点异常声响,听话、顺手、放心。这也许正是邓兴金这台车的全部隐患,它良好的性能正是投向邓兴金的命运与意识中的阴影。

邓兴金当兵8个年头,摸了7年方向盘,立过功、受过奖。7年未出错,然而,这次他失误了――

一天上午,邓兴金驾驶着他的卡车,从前沿救护所出发时,心里暗幸:今天没有雾,能见度好。当汽车冲下一个缓坡时,他踩了一脚刹车。突然,刹车失灵,大地倾斜了,视觉消失了,轰隆隆、轰隆隆……

邓兴金、卡车、还有另外5名战士,一瞬间全被抛进90多米深的绝谷……

(可以说邓兴金是没有过失的,也可以说全部过失都是邓兴金的。)

仅让历史记住一个殉职的士兵就够了吗?难道偶然之端果真只是偶然吗?邓兴金,你九泉之下有灵,原谅一名军人对你的发问!

 

B2 上帝真会开玩笑

 

3炮连经历过5次大规模的炮战,他们对120迫击炮了如指掌;3天不摸弹手痒,5天不打炮心慌。可是,他们却被一桩心事干扰着:友军曾在这里发生过迫击炮炸膛事件。

3炮连打炮历来很神,炮弹象用中的玩物,抛出去,不偏不斜,想哪打哪。接了这个邪门的炮阵地后,神威依然不减。但“邪门”的事还果真遇到过两桩。

第一次,3炮连对敌人暴露目标进行摧毁性射击,一门炮突然没有发光――炮弹卡膛了;炮位上的战士顿时紧张起来,空气好象凝固了一般。天下着小雨,炮管冷却的很快,弹体被死死箍住。倒弹,排除险情,花了整整75分钟。这在现代炮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第二次,3炮连对敌X目标进行覆盖性速射。副连长郄占良象往常一样,站在炮阵地最高指挥的位置上“一发齐射装填,放!”、“8班一发装填,放!”……

“轰!”一声超乎寻常的巨响,一阵强大的冲击波,郄占良倒在血泊中。腰脊骨被一块手掌大水的弹片击得粉碎,后脑嵌进一块3公分左右的弹片……

炮弹炸膛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任何突发的、不可思议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盘旋在人类头顶的残暴,对人类的打击都是措手不及、目瞪口呆、极其惨重的。)

郄占良没有任何准备。因为在相同地点发生相同的可能系数几乎等于零的事情,简直是神话中的神话。

(将军们,火炮专家们,如果您仅仅读了一则神话,您愧对忠于职守、捐躯炮位的郄占良)

 

B3  上帝醉了……

 

 

姚连生本身就是奇迹!他的经历、他的手术刀、他的生、他的死……

姚连生奇迹般地死了,积劳过度,仆到在拜倒的路上。姚连生又奇迹般地“复活”了,活了7昼夜、168小时,那是老山战场对他的深情挽留。他的死,象所有无愧于死的,壮烈的、英勇的、无私的死一样。他的生呢?

姚连生的生是奇特的――

这是姚连生的历史。

1940年出征,1960年考入天津学院医学系,196510月参军,19682月参加抗美援朝战争。胸、腹腔手术国内一流。犯过两次男女作风错误(输录者:现在恐怕不为过。)分别受到严重警告和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立过3次功,受过29次奖……

姚连生第二次走进战场,开始书写让老山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的人生足迹。

姚连生手中握着的不是手术刀,是魔棒。真有这么神?于是姚连生被“逼”上手术台。一起阑尾手术,9分钟,没有出血……“活”做得漂亮、干净。这显然不是一个只有临床经验的医生就能够达到的。

又是手术。这是一起曾经手术过,因为阑尾穿孔,四周严重粘连,肠端已经形成鸡蛋大小的硬块,无法进行切除的非常棘手的阑尾手术。姚连生临上手术台,还有好心人劝他“切不得!助手和护士也吓得吐舌。但手术顺利得惊人,当姚连生比推测的时间早了近1小时走出手术室时,同行们真不敢相信。

小手术的确不错,大的破坏性联合伤怎么样?这才是姚连生的“绝活”。

还是手术。全身负伤28处的危重伤员王德付抬上手术台时,已处于严重的创伤性休克状态。姚连生的判断是:腹腔内出血、脾脏破裂,以及粉碎性骨折6……果然,腹腔穿刺抽出了血性分泌物;剖腹探查证实脾脏破裂8公分。姚连生实施的脾脏切除、脾脏清血、肠系膜血管止血等一连串手术,仅用了5小时,夜班护士还没有准备好夜餐。

依然是手术、手术……10个月,姚连生仅手术治疗的伤员就有67例,其中包括14例生命垂危,被予以预言“不可能”的,接近死神的严重伤员。

姚连生的死也是奇迹――

由于劳瘁过度,姚连生倒下了,心跳消失、血压消失、呼吸消失……这不幸的消息根本没有相信:它太突然、太真实、太神秘、太无情、太随便!

“必须救活他!”分明是一种超越自然规律的虔诚祈祷,分明是履行一种膜拜生命的神圣顶礼。

直升飞机送来了医学脑外科、脑血管、脑神经专家,5台越野车为抢救他超速飞驰……一切都失控了,护士张丽萍望着“血清”发愣、见习护士董静望着手术器械发愣;失控了、失控了……

于是,姚连生又在专家组、军医组、护士组的“抢救”下,植物人似的“活”了7天、168小时、1080分钟。

有关姚连生死因的结论都是轻飘的。

如果每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姚连生的人,都去寻找答案呢?(在姚连生人生道路的终点,有一枚二等功勋章闪闪发光;这个结果显然不包括那些曾经歪斜过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