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叹的句号


第八章

属于103高地的最后时刻是没有酒香和彩旗、飘带的,但我们可以把植遍整个山体的烟柱当成节日的熖火,虽然这不是节日,可对于103高地的守卫者们来讲今天显然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是生命里辉煌的顶点!

先陈新康和石玉丛而去的士兵们是无法了解此刻他们俩心中的孤独感和绝望感的,失去友邻哨位的支援,特别是三号哨位的失陷让5号哨位彻底地沦入了越军的包围之中了。
突围是根本不可能的,在哨位四周甚至哨位顶上都可能潜伏着越军的枪手,在那些灰色的碎石板岩之中满布着黑色的杀机,也许越南人现在最希望的就是5号洞里的中国人耐不住巨在的精神压力夺路而出,这样子可以让他们省下不强攻的力气从容地将中国人一一击毙。

自林平死去之后,越军对5号哨位的攻击竟慢慢停顿了下来,这些携长山地作战的士兵们差不多把体力全掏空了,历经了3号哨位、1号哨位的惨烈强攻之后,越军的突击分队无论从兵力上还是从精神上都降到了一个新的最低点,他们需要喘息的时间,需要重新调配兵力的时间。

35分钟!越南人给了中国人整整35分钟时间!这其实是103高地的一个转折点,也是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在这35分钟时间里援军能够冲上103高地,哪怕只有一个班的兵力,就可以完全扭转战局的发展了;如果在这35分钟里后方指挥所能狠下一次心命令炮兵集火覆盖103高地,再续以强有力的炮火封锁,也许就能帮助5号哨位里的陈新康和石玉丛坚持到最后的胜利。

可惜,这些如果都只是一个假设而已,实际情况是:增援103高地的步兵分队来自一线敌情相对较轻的各个阵地和高地,在完成兵力集结的过程中就因敌炮袭击损失了部分人员,而前指迅速抽调预备力量重新组建的增援分队则在并不漫长的增援距离上遭遇了越军罕见的步炮火力封锁,前进困难,直到103高地3号哨位被攻陷,这支已经伤痕累累的分队仍然被敌人有效地阻滞在小无名高左侧与东负二号高地右翼结合部通往103高地的峡口之间。

在步兵分队冒死增援的同时,前指也下达了炮兵为103高地实施火力支援的命令,但这个命令是火力支援而不是火力覆盖,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该高地的情况报告时,指挥员们很难下达炮火覆盖的命令,必竟炮弹是不长眼的,掉在山头上能炸掉越军也同样能轰掉自已人!更何况,临近该高地的我军阵地一直在汇报103上仍有我军战士在顽强抵抗,并且战斗非常激烈,只是高地被大雾遮盖着加上越军疯狂的炮击使得各阵地无法直接地观察103高地上具体的战况和战场态势。

于是,我军对103高地展开的炮火支援就成了一场围绕103高地山脚和山腰棱线以下部分的火力阻绝,这是一场宏大的烟火表演,是一幕骇人的火力演示:自103高地山腰以下,是一圈圈爆炸构成的光带和烟墙,成群结对的炮弹不分口径、不分种类,一波波地争相与大地作着最后一次的吻别,每一浪冲击波都能将103高和周边的几个山头狠狠地晃上几秒钟;无间断的爆炸,无间断的晃动,群山似乎在一瞬间活了过来,它们摇动着雄伟且笨拙的身躯跳着一支没有旋律的舞蹈,而被各种气浪反复挤压的空气则象是没有形体的精灵,带着或尖锐或钝闷的啸声游走在苍天和大地之间,配合着山之舞,刺激着人类已然不堪重负的感观系统。

作为观察103高地最佳点的小无名高地3号哨位从一开打就被临时改成了炮观所,来自炮兵部队的观测员将小小的钢构哨位挤了个满满当当,原哨位人员只能被请进警戒阵地担任炮观的警卫任务了。

在警戒阵地上,3号哨长骆兵一个人打退了越军小组至班规模的5次强袭!而小无名高地仅在这天上午就击退了敌人不下八次的排以上规模攻击,这些敌人就是越军在开始攻击103高地后布署的徉攻分队,虽然是徉攻分队,但这伙越军却配备了强大的支援火力,来自汉扬和沷河方向的越军重炮部队残酷地对小无名高地实施了火力覆盖,虽然我军炮兵对其进行了有效的火力压制,但已下了最大决心的越军前指仍然不惜血本地使用重炮和火箭炮部队对我小无名高地已及同样接近103高地的东负二号高地保持着高密度的重点炮击和火力封锁,并使用重兵对我热点地区进行大规模的偷袭和徉攻,这一着成功地瓦解了我军试图通过上述两个高地和临近103高的其它我军阵地对该高地进行直接的火力和兵力支援的企图,使得我军不得不重新在二线组织兵力进行长途增援,从而牵制了我军的大量兵力和延缓了我军对103高地实施有效支援的时间,也达到了消耗我军有生力量的目的。

小鬼子们的战术玩儿的太精了!“声东击西、围点打援!”把解放军的那些老传统老战法活学活用的不是一般的精透啊。

这个上午,骆兵打死了至少八个越军,虽然越军的火箭筒和迫击炮曾三次掀翻了他的射击掩体,但骆兵每次都能奇迹般地爬起来重新投入战斗,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他甚至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抱着机枪跃上了射击台,那一刻,骆兵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一个神:战神!在他打出的弹雨火链中夹杂着已经曾为过去的曾经深深地纠集在心里的怯懦和恐惧,原因很简单:战斗让骆兵忘记了生和死,也忘记所有与记忆和希望有关的东西,在他的大脑里剩下的只有战斗、战斗、再战斗!

这些画面让距骆兵只有十米之隔的炮观员们大为感叹,不但是感叹这个只有1米六几身高的士兵命大福大,更感叹他那近似铁人般的战斗意志!在弹皮里奋战着的骆兵并不知道自已的行为被团里来的侦察参谋通过电台通报给了上级,一枚一等军功章已经在等着他了。其实骆兵的战斗意志里虽然也有勇气和毅力的成份,但更多的原因是出于人自身对于死亡、危险的本能抗拒和条件反射式的应变;不管如何,这一战成就了骆兵,而他的行为本身也激励了所有同样浴血奋战着的士兵们,就凭这一点,英雄的称号对于骆兵是当之无愧的!

战场是孕育英雄的温床,战场也是淘汰懦夫的试场;每一场战争里总会有英雄涌现,也会有懦夫诞生;可我们仔细考问良心和灵魂,却又会恍然发觉在战场上一个英雄和一个懦夫之间的距离原来是那么的近,近的就象是一对畸变的连体儿,对,就是畸变,当人的心智处于某种突破常情的临界点时就会产生这种畸变:如果把英雄和懦夫比作一个升华、一个堕落的话,那么这种畸变导致的后果就是升华或堕落。归根结点,战场上一个军人的行为变化和内心变化是紧密关联的,它们的升华或堕落其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更好地、更有意义地生存下去!

东负二号高地上有一个一直被士兵们奉为勇士的班长就在当天被史无前例的炮击打到了人性畸变的另一个极点上。

这位班长曾经上过103高地,并在那个鬼域里呆过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是他人生里的最亮点,不但经受住了无休止的寂寞和恐惧的考验并用自已的实际行动为自已的档案里增添了一枚闪闪的三等军功章,下了高地随即被提拔为代理副排长并被安排到了东负二号高地上担任副阵地长。

副阵地长:这是一个蔑视死亡的职位,在解放军的基层军官体系里,好象一直有着副职主官担当最重最险任务的习惯,像敢死队长、突击队长,每一个称谓的背后就是一部完整的与死亡挑战的大书。

扛上了副阵地长的头衔,班长C(我们暂且叫他班长C吧)自然被派到了高地上最前出也是最危险的9号哨位上,这是一块由两个相互并挨着的天然石洞组成的哨位,它紧挨着越军占领的小长形高地,在它的右前方就是103高地,而俯视103高地的越501阵地也同样能窥晰班长C的哨位,这是一块与103高地一样盛产危险和死亡的小阵地,同时也是一块供勇士盘桓的小阵地,人们都以为已经成为勇士的班长C终将在这里取消掉任职里的代理二字而正式迈入他的军官生涯。

应该说,班长C在9号哨位上是尽心尽责的,从一个农民子弟直接过渡到国家干部这在和平时期是他想也不敢想的,现在这个机会就那么坦坦荡荡地掉在了自已的眼前,这容不得他有丝毫的松懈之情。

就在班长C兢兢业业地守着他的小天地等待着那一纸可以改变他的人生和命运的任命书时,103高地之战爆发了。

对于班长C来说,103高真不该爆发,他的生命里也不该存在着这么一个古怪的高地,虽然自已的成功是因为这个高地,而接下来的惨败却也正是因为这个高地,103这个数字注定将是班长C的一生中最大的惊叹号!

战斗刚刚开始时,班长C和小无名高地上的骆兵不同,他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声并不响亮的爆炸声,而且马上分辩出了爆炸传来的方位,当他探头观察不远处的103高地时,同哨位的士兵们竟发现自已的副阵地长脸上挂着一丝欣慰的笑容,没人能体察到当时他的思想活动,或许班长C在为自已离开了那个血肉高地而暗自侥幸吧。

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班长C也曾操纵机枪朝103高地射击过,那些断断续续的射击声和他变了调的叫喊声一度鼓舞着士兵们勇敢地战斗过,可当越军第一轮重炮袭过来的时候,人们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喊声和射击声了,虽然炮弹的弹着点远远地落在了东负二号高地的主峰上,可这位班长C居然扔掉了机枪一头钻进了防炮洞,这一钻他把他的士兵们还有他自已的军人荣誉一同抛弃给了洞外阴郁正浓的战场。

接踵而至的大炮击给这个哨位造成了巨大的灾难:起初9号哨位上的士兵们并没有察觉指挥员已经抛弃了自已,他们在没有任何命令和指挥的状况下倔强地坚持在炮火中,班长C丢弃的机枪又被另一个士兵捡起来继续射击着,从这个哨位里倾泻出来的火力狠狠地钉在了103高地5号哨位的顶部和两翼位置上,成功地阻止了突破3号哨位的越军准备一股作气拿下5号哨位的行动。也许正是因为9号哨位带来的危胁刺激了已处于高度紧崩状态下的越军攻击部队的神经,在随后的重点炮击中,来自越军纵深的大口径直瞄火炮将几发弹丸送进了9号哨位的工事里,坚守在洞外的士兵们当即三死五伤:断裂的四肢和滚滚的人头还有残碎的肉块转眼间铺满了哨位。

躲在防炮洞里的班长C目睹了惨烈牺牲的整个过程,来自洞外的血腥味和伤员们的嚎哭声猛然掐住了他的喉咙,这让他无法呼吸也无法继续观看,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往洞底里挪,直到紧贴在冷冰冰的石壁上为止,黑暗中,班长C的身体在不可控制的颤拌着,紧闭的双眼里仍然闪现着刚才那一幕肢离破碎的惨景,而士兵们的嚎哭声则象一把鞋锥狠狠地拧捅着他的耳膜和心脏。

9号哨位残余的士兵们在躲避新一轮炮击时终于发现了躲在洞里的班长C,而后者则抱成一团缩在洞底再也不去理会这些士兵们的呼唤了。

班长C的崩溃加速了9号哨位的崩溃,失去精神支柱的士兵们丧失了最后一点战斗的勇气,他们理直气壮的认为:既然毫发无伤的指挥员可以躲在洞里,那么自已仗也打过了,血也流过了,为什么就不能呆在洞里等到炮击结束呢?

9号哨位的异常情况引起了守在主阵地上的副连长孟忠诚的注意,他在炮击间隙发现一股来自小长形高地的越军未受到任何阻拦便摸到了9号哨位的下方,孟忠诚立即端枪压制住这股越军,并指挥战士向9号哨位投弹示警,而直到他组织兵力将偷袭的越军击退为止,9号哨位里始终没有打过一枪投过一弹,对自已手下极端信任的副连长甚至认为该哨位的人员已经全部战死了!当他带着几个兵冒着炮火闯到9号哨位时才发现,短短的防炮洞里挤满了活人,而他的副阵地长竟然搂着脑袋贴在洞底哭成了球!

班长C当天就被押送下了阵地,据押送者们说:一路上此君时哭时笑,浑身瘫软是被搀扶着走到目的地的。

懦夫者有懦夫者的下场,而选择了留下来的士兵们则必须承受更多更大的压力和打击,我们无法轻松地笑对懦夫者,虽然他们可耻,可我们在面对这一切时,又会畸变成哪一种极端呢?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也是一个未经历者无法回答的问题,所幸的是,在那场战争中,我们的士兵们绝大多数都交上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卷。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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