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七夜

作者:天涯文学论坛.青衣江


(十)

   第六天

   对了,我们那个连头也挡不住的掩体,第三天上午就被来检查的“汤司令”发现,他大发脾气,责令所里立即加以改进。所里派来了男班长曹内银,我们抽空干了两天,到了撤退前的两天,掩体成了全所最宽敞的掩体之一;这就是为什么能在那次炮击中让于欣丽,让现在已记不起是谁的战友从容躲避危险的缘故---呵呵,我们从容吗?坑道改造好了,我们自己和旁边坑道的人都有点欢欣鼓舞。刘大伟跑来和我商量,我是否能和他换着住?说自从刘医生和小李子随师前指走了,坑道只剩他和王丽君两个人,所以他每天晚上都很别扭。我一听有意思,呵呵呵笑:你就老老实实睡你那个老地方吧!真的,那种时刻难得会有件舒心事。
  
   我想,真正让我不想换的原因,是我对那个生死与共的地方产生了依赖感吧。坑道加宽加深以后,晚上我写东西的时候不必弯着腰低着头了,也不用担心手电的光线会泄露出去。第五天的时候,曹内银被派来加强我们坑道的战斗力,但是因为奶液的缘故他一直不想惹我,我仍然有空就做些笔记,不必担心他告发我。而到了撤退的前一天,我大白天也明目张胆地写。后来我想,在那种炮火连天的日子里,谁还来制止这个。事实上我们是在中国对全世界宣布撤军的当天晚上,进入越南的。三年前因为某种考虑,我未交待这一情节。当时据我所知,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轮战”。毕竟中国的军队,有很多年没打过仗了。
  
   然后就到了第六天:“爸爸妈妈,我又在给你们写信了。我还没写过一封符合自己心意的信。我想表达的东西时刻都提醒我,让我写,可是月光下提笔之时,一切却又消失了。今天能安静地在日光下写信,真是难得啊……令人宽慰的是,听说我们师这41名女兵,是极少数出国作战的女兵中,深入前线最远,危险最大,至今无一伤亡的女兵,值得骄傲吧?我们卫生科崇敬道科长站在阵地前,用他洪亮的,天生适合演讲的大嗓门儿说:真没想到,我们的女兵会表现这么勇敢,这么镇静,完成了任务又未出丝毫差错,要集体请功!听听这些话,真让人自豪呀。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明天,我们就要撤退了。可惜我不是个男的,不然可以留下来。我们所的男兵由所长带队全留下了,负责后卫部队的保障工作;我只有和女兵一道,随指导员先走了”……

   而撤退前一天的那个晚上,照例是来了一阵炮轰。持续了约半个小时。然后通知说敌特工队已摸到我们前面,所有带武器的都进入掩体准备战斗。一直呆了两个多小时,敌人并没出现。几乎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八点钟的时候,撤退拉开了序幕。当时我们不懂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战争中的撤退,也是一埸那么残酷的事情。 第二天到了。原定八点钟出发,届时将带上前面下来的伤员。然而一直没见伤员下来。我们只得沉住气待命。前线部队已经在大踏步后撤了,远远能看见大路上人流滚滚,炎热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车流和人流激起的烟尘直上云霄。就那么看着看着,大家心情开始紧张起来。九点多时,汤司令终于决定立刻采取行动,因为电话打不通了。他带着李丙恒跑到前面去打听..。过了很久,是一种漫长的等待,刘部长气喘噱噱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前边指挥部已经没人了!他老人家一边大骂指挥部“他XX的”!一边当即下达命令:撤!

   女兵立刻由指导员带领登上第一辆汽车。记得有个女兵试图小跑,李指导员当即怒喝:慌什么!他是不想引起慌乱想把光荣保持到最后一刻吧。说实话我那时候很佩服他那一声断喝。我们后面紧跟着部分男兵和后勤机关,这支车队仿佛一股急冲而下的水流,汇入汹涌的撤退大军之中。

   我不能形容那种情况下撤退的心情。已经接近中午,又是炮轰的时间,不可想象这个时候敌人如果向这一带炮轰,会造成怎样的伤亡。我们要开始通过高平大桥了。而七天前来时的那个黄昏,已恍如隔梦。那天我们多么兴备地从桥上通过。现在天真烂漫已不见踪影。心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压抑得不敢呼吸。我差不多是屏住气通过大桥的,那桥是那么长,那么长啊。

   终于通过大桥了。还是来时待命的那个地方,现在却是从前线下来走得尘土满面十万火急的一地战士;他们步行着不断避让汽车,让我们顺利通过,坐在车上的我有些不忍卒看。人流中,我突然看见一个姓解的男战士,认出他是我们那期卫训队的学员,他背着沉重的武器一身尘土汗流满面大步往后撤着;我突然又看见我们黑脸膛的刘师长,手里柱着一根木棍,混在他的士兵当中,也在大步大步往后撤,就是他带领的前线指挥部居然在混乱中,忘记把撤退的命令送给我们从而把我们给漏掉了吗。刘师长的脸看上去铁青着;苏豪杰挎着一支冲锋枪跟在他身边让我吃了一惊:他现在是师长的警卫员吗?

苏豪杰是师蓝球队的主力队员。一年前患肠胃炎来住院那天晚上,轮到我和王丽君值班,我值前夜王丽君值后夜。液体里的四环素输得这个男兵一个劲叫疼。那时我们都很负责,他蓝球打得漂亮又招人喜欢,一笑露出颗调皮的虎牙和酒窝。我一边给他做热敷,一边和他聊天,一直聊到下班。我发现,一个礼拜的夜班下来,王丽君和我一样,都喜欢上了这个并不算漂亮,但是挺帅的男兵。出院的时候,他溜进治疗室和我告别。记得他高大的个子靠在窗口把光线都挡完了,他弄得很随意的样子,对我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我说不能了吧。他说:那也不一定,就算将来复员回到郑州,还可以写信和你联系呀。我低头往药盒里摆着药没再接他的话,因为不知道怎么接才好。不料今日如此的相遇。

   苏豪杰只抬头看了看车上。情况那么紧急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车快速通过大队人马向后方撤。开出大部队前,车速曾一度慢过,有一次曾有过几分钟的停滞,我们把尚剩余的干粮拿出一些,给了一个站在路边,拖着几个可怜孩子,站在烟火中张望的越南妇女。然后汽车又一次发动了。没有走来时的路。事实证明,选择另一条路和没按计划时间撤退,使我们躲过了一埸劫难;战后确切消息显示,越南人曾埋伏在我们来时的路上等候,一直到我师某个营因为同前线失去联系,走错路线误入圈套,结果在那一带被堵截,以致于勇敢者几乎无人生还。这不能不说是当时指挥的不利,不能不说是军队久未经历战争。可当时我们的装备落后,尤其是通信设备的极其落后,是造成那次悲剧的最重要的原因。

   是去年十一月吧。我接到王丽君从大连打来的电话,她是我知道的我们这一拨唯一一个参过战,仍在从军的女兵。没错,和前面每个电话一样,这是我们分开二十多年因这篇文章的缘故,她得到我的电话号码并给我的第一个电话。我们当然谈到那次战争。我们还谈到我们当年共同喜欢的苏豪杰,谈到目前的生活。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话的所有意义无非是:我们都还活着。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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