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七夜

作者:天涯文学论坛.青衣江


后记三:

   历史如酒一样寂寞----

   德阳。庐山北路一段149号楚俊荣家里的酒柜上,一大瓶自制的红葡萄酒。我们品着葡萄美酒,仿佛就彻底回到了现实中来。可我不久发现, 当年只觉性格像泼皮男孩儿的楚楚,倒是个记忆力极好粗中有细的人。她有着我全然不知的战地视角;又因为她的记忆,和像刘振超一样的执著,当年发生过而我却不知道的故事,又一件一件的,在她自己那栋大房子里重新摆出来。小蓉没上过战场,说听着听着,情绪又一次被调动起来。唉,我们总是不能彻底从二十多年前那场战争中走出来。

   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喝荼,享受著名的川人的休闲。一切毕竟已成历史。慢慢说些别的事情吧。我们开始谈太极拳,说跳舞;说工作说父母,说爱人和孩子。深夜回去,楚楚那张宽两米的大床和坑道相比,岂不是天堂之天堂,倒头睡到鸟语花香才醒转来,然后参观楚楚的花草;中午时,搜出大米来,和小蓉一起煮稀饭,春华和楚楚上街采购菜蔬,分分秒秒地享受和平宁静的生活。饭后的午觉,大家一齐睡到下午四点多。

   就到了六号的晚上。德阳城亮起点点灯火,这里和那里,美丽而且宁静。喜欢极了这个小城。我们踱步行到灯火下粼粼波光的锦湖边,围着草地上一张小桌坐下,慢慢喝荼聊天;初夏的风送来了清爽,谁还会去追问那风来自哪里?忽然间轻风变成了强劲的西风,几乎吹断了荼桌边的小树,谁又能预知那风来的速度?不想,大风却引来邻桌一阵嘈杂,我们闻声看过去,快人快语的楚楚,喊出不久前我们还在谈论的一个人名。那个精干潇洒的男子闻听,回过头来,看看,然后向我们走来。原来邻桌也是战友,叶霞和她丈夫竟在其中。马上把两桌合成一桌。竟又是十六个人聚在一起。

我在隐约的灯光里,盯着坐在对面的男子,借楚楚介绍的空当,单刀直入地问:你们448团当年到底为什么被围在里面?

  话说完,我静静等他的反应。我知道自己又在撕开一道伤口,可是我需要知道。一直以来,我并不真正知道那几百人如何在大部队撤退时,被越军围在里面。又是什么样具体的原因,造成了那样的损失?只是,我无意去追寻,要让二十多年的的疑团解开,可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有个人等在这里,他极有可能澄清二十多年来我心中的那团迷雾。他极有可能让我修改我的纪实。

  所有的眼光,都从黑暗中投向说话的我。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抱歉,也没有犹豫,我坚定而且真诚地看着他,我想他是军人更是战士,我们是战友。他最终能理解我。
  
   对面被问的人楞了一瞬,不过他不动声色,在黑夜中用眼睛逼视我:报上你的身份!
  
   不等自我介绍,楚楚和春华抢着做了说明。弄清我的来历和用意后。我能感觉他一下子进入了什么样的状态。他一把拉过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整个姿态都倾向桌子这边的我,那一段令人痛心的历史,眼看就如打开闸门的潮水,要向我汹涌而来。我也有些激动,不敢怠慢,拿出挎包里的纸笔摆到桌面上,所有人的眼光又聚集拢来,而我这一辈子像这样做,也只有这一次。
  他看见我的纸和笔,只说了一句话:我保证我说的情况真实,但是,不要提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他。

  接下来就是他的讲述。前后约三个小时。就在他用心为我标出一条条道路,一个个山头,一条条山沟时,大雨突然从天而降。我们不得不搬进室内。在突如其来的大雨中,那道路上死去的人们,山头上倒下的战友,沟渠里失踪的亲密朋友,那些鲜活的生命,不为时间不为风雨所阻隔,还是来到了我们中间。重新活过来又重新死一回。不是我们不让他们安宁呵,是曾经和他一起拼杀的战友,不敢忘记他们。

   "你们知道不知道,那一年我为什么放弃被单位派去做对越贸易的机会?"

   最后他这么问。我们看着他,明白他,却无语。

   是呀,他放弃最早一批成为富翁的机会,只因为在那儿他曾丢失了自己的战友。只因为他有战友没能活着从那回来。只因为他在心里,把他们永远定格在了十九岁。

   "那年我十九岁!"他这么喊了一句。

   "现在我活下来了。可是他们呢?他们死了!"

   他结束了自己的讲述。沉默。

   外面大雨哗哗的下着。我望着这个二十几年前在撤退时负伤倒在地上,又伤又病不能再动,只是碰巧被路过的哥哥发现,拼命背了回来,而有幸活着的人,深深的敬他;深深敬他说过的话;深深敬他为死难战友做的一切。而我早就知道,他的哥哥,仅仅因为背的是他而不是别人,该立的二等功,变成了三等功....

   午夜十二点半钟,风雨仍然吃紧。只是我们应该分手了。他开车分批把我们送到住处。一句"常联系!"就消失在风雨中。他所讲述的许多真实情况,他的不平,他的委曲,他的愤怒,他的怀疑,我不能也不必再提起。就让一切成为历史吧。

   有关那次战争,前些日子我看过一份战后总结,对那次撤退失利是这么描述的:16日,广西方向我军胜利回国。各部周密组织,交替掩护,整个过程比较顺利,越军没有占到什么大的便宜。只是在广西方向作战的第50军150师出了纰漏。 因为那一个"纰漏",那么些年青生命永远消失了。而自古以来,战争就是战争,战争,竟也是种遗憾的艺术。战争中的每个遗憾都意味着不知什么人生命的消失。而一旦战争结束,那一切必将成为历史。是什么人说过:历史如酒一样寂寞。

   七号下午七点五十分,我和春华,楚楚,刘英,小蓉在黄昏里相拥而别,尽管那火车开过来,车上有早从成都上来的吕小红和宋莉莉,还会有杜艺在绵阳站等着呢。可分别还是让大家流泪。都二十五年过去了,我们的行为还是那么稚气,我们总像孩子般动不动就流泪,让旁人看得莫名其妙。是不是,我们再也长不大了?跳上火车回首的那一刹,我突然想起焦伶说妹妹的话,和昨晚448团战友的话一模一样:那一年十九岁!哦,我终于明白了:我们这一生,因为经历了二十多年前那埸战争,因为念着那些甚至不到十九岁,却是十八岁,十七岁就死去的战友,那颗心,注定永远永远,停留在了容易流泪的十九岁......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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