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此文怀念1979年共同战斗的战友们
那年的初春特别冷,我们在细雨中瑟瑟发抖;那年的山茶花特别艳,我们在战友的墓前举杯豪饮;那一年有枪林弹雨;那一年有烈火硝烟;那一年我的战友们18—28岁,那一年我23岁。
公元一九七六年,在越南抗美之战刚刚结束不久,越南当局就公然开始践踏由毛主席、周总理和胡志明主席共同缔造的两国友谊。我当时刚从通信院校毕业不久,被分到昆明军区司令部工作,一九七八年初,越军以闪电战的手段占领柬埔寨,我奉命调入侦察部门。负责对越电子侦察技术工作。一九七八年冬,越军在边境地区日益嚣张,我边防部队纷纷向上级求战,各路大军也开始隐蔽向边境地区集结,著名战将杨得志将军与王必成将军对调,出任昆明军区司令。通过对形势的分析和工作中得到的情报,我个人认为,近期将对越南有一次大的行动,作为一个老八路的后代,一个军人,一生中不参加一次战争,将是多么大的缺憾!因此,我悄悄的写了一份请战书,通过父亲的老战友转给了杨司令。后来有人说,这是军区机关最早的请战书。
备战
78年12月初的一天,我被叫到了小会议室,在座的有部里和处、科领导,在我敬礼并自报家门之后,老部长宣布了组建战场电侦小组和委任我为小组负责人的决定;政委谈了对小组成员选择的标准:1)、政治觉悟高,家庭出身好。2)、业务过硬,技术全面。3)、军事素质高,年轻体壮。其他还有一些,比如尽量不选独生子女等。处长交待了一些组建、训练的细节,并要求我三天内将名单、训练计划、设备清单等开单上报。最后是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脸红脖子粗的用结结巴巴的语言表示感谢领导的信任,坚决完成任务等等,唠唠叨叨的直到领导们哈哈大笑才刹住。
开完会我即开始工作,在选人上,根据标准,我选的基本是军干子弟,根红苗壮嘛,而且我们单位大多数是军人后代,当然公子哥式的我坚决不要,他们也不敢来。这件事后来变化较大,有选上的通过关系跑掉了;有没选上的通过关系要进来,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姓张的76年兵,红军后代,七十年代初北京西城区小有名气的痞子头,就是现在港台片里的“大哥”,被他父亲强行送到云南当兵,人很聪明,讲义气,会武功,也挺爱学习,就是老打架、犯纪律。他找到我和处长要参加进来,我不同意,他当场割手指,写血书,“参战!参战!参战!”六个血字触目惊心。后来在其父亲的坚持下,也进来了,以后也立了功,上了军校。
人员确定以后,我们就进入山区基地进行训练,主要是三个方面:政治上,战争的正义性,必要性教育;军人的荣誉、气节教育;战场纪律教育。业务上,新型设备的培训;越军的组成结构、建制、通信单位的配置、装备,活动规律。这方面中国人是越南人的老师,我们有许多在越军中当过教员、顾问的同志给我们讲课,军事上,五大技术、体能训练等。训练紧张艰苦,但我们士气高涨。
汇合
1979年元旦刚过,我们奉命进驻保山,边训练边等待与总部和警卫部队的同志们汇合。二月初,总部的40余人到了,都是各部门的骨干,几天后由80余名侦察兵组成的警卫部队也到了,总部和前指首长传达了前指命令:正式组建西线前指电侦分队,前出至未来战斗区域,执行战役侦察任务。并任命:总参某部的C同志为党支部书记、分队长兼指导员,警卫部队的H连长为副分队长;我被任命为支部委员、机务组组长。(除警卫部队编为两个排外,其余都是组的编制)。
单位组建了,装备、辎重运来了,我们抓紧训练,加强互相了解,同时,我们都在盼着那个日子—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
边境
单位组建第一天的下午,我们开了第一次支部会,大家互相自我介绍后,队长详细的布置了任务,要求侦听、测向、破译、机务等业务部门紧密配合,积极开展工作,保护好器材设备;业务人员每人配备折叠柄冲锋枪、手枪、伞兵刀和地瓜式手雷,其中一枚是“光荣弹”。规定业务人员绝对不能当俘虏,一旦失去战斗能力就必须“光荣”。同时又具体讲了参战地区地形地貌特点,越军的作战特点;特别指出:我们是紧跟第一波作战部队隐蔽进入战场,可能遭遇的敌人主要是敌特工和小股部队,要求警卫部队在尽可能避战的原则下,遇到已发现我们的敌人,不抓俘虏、不留活口,全部消灭。队长林林总总讲了三个多小时,不但使我们明确了任务,并且使我们感到他不但有深厚的业务功底,也有很高的军事指挥素养,大家极为振奋,信心倍增。
第二天上午,召开参战动员大会,举行战前宣誓。下午领取装备、给养和武器弹药。晚上会餐,一人二两茅台,队长挨桌敬酒,极其豪爽,至少干了一斤。
夜间11时上车,凌晨4时隐蔽进入边境线上一座不起眼的小山顶,2个小时全部设备架设开通完毕,在总部和军区各部门的协同下,仅三天时间,战区内越军大小电台已处于我们的监控之下,看来我们还是蛮有战斗力的。此时的时间是:一九七九年二月九日。
注:关于越军的编制:越军在奠边府战役之前,只是一些游击队组成,奠边府战役前后,由陈赓将军率领的军事顾问团(主要是四兵团人员组成)按照八路军组军的经验整编为野战编制,没有军,只有师、团。为了不暴露兵力,在团的建制上,往往采取一个番号,两三支部队的做法。如八路军在鲁西北地区就有老九团、九团、补充团(新九团)。而当时越军的团,如它的一支“王牌军”327团,就有327A、327B两个团建制,加上附属部队,实际是一个师。
开战
我们所在的小山,位于红河北岸,红河是中越边境界河,河宽一百六十至二百一十米,水深三至五米,流速每秒一点五米左右。我们附近隐蔽集结着成都军区的13军和50军一部,对面山中则驻守着越军316A和345两个师。越军的防御工事体系极为完善,从法国人时代就开始修筑,抗美时期中国派工兵、民工和知识青年进行了大举修筑,76年以后,越军将工事由南向防御改为北向防御。再加上地形复杂,越军极为自负,我们多次在电台里听到他们向上级吹牛说至少可以迟滞中国军队两个月以上。
二月十六日夜幕降临,我跟随队长进入警卫战壕,用望远镜观察河面。11点左右,13军开始用橡皮艇向对岸偷渡。17日凌晨4时舟桥部队开始架桥,对面山上越军发现情况,开始用班用机枪射击,我舟桥部队有人倒下,有人奔跑、跳下河床,随即,我炮兵部队开始覆盖性速射,大地颤抖,震耳欲聋,刺鼻的硝烟越来越浓,我们堵着耳朵张大嘴,欣赏着壮观的景色。
大炮逐渐向纵深射击,我们身后又响起了风琴般的声音,一群群拖着桔红色火焰的火箭弹从我们头上飞过,落在大炮刚刚打过的地方,燃起一片片大火。这时,队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拇指向后一比划,我们便弯腰跑回临时机房(帐篷),每台机器都在工作,耳机或扬声器里传来越军叫喊声和电码声,每当一个信号嘎然而止,该机的值机员便会带着笑容回过头来向队长伸一下大拇指,我们知道,又一台敌军电台被打哑了。
恐惧
天亮了,激烈的枪声逐渐向南伸延,山下我军大部队迅速通过浮桥,敌方只留下一些省队、县队和民兵迟滞我军进攻,正规部队迅速收缩至谷柳、保胜、谷珊西山各要地,并逐渐开始采取防电子侦察措施。队长下达命令:下午2时搭载炮兵部队车辆,向保胜方向前进,通过对敌营、连步谈机的侦察,尽快掌握敌王牌“英雄师”316师之师部及所属一四八团、一七四团和炮兵一八七团的位置。
队长讲:“敌316师是我西线战场最完整、最强大之敌,抓住他将给我军带来极大的战场主动,保胜是清末黑旗军刘永福抗击法军的根据地,地形上属横断山脉南支,极其复杂,警卫部队要特别注意,进入越南以后,大家要掌握部队,保持队形,保护好装备器材,对我们来讲,没有俘虏政策,没有军民关系,只有完成任务、保护自己两件事。为了迷惑敌人,防止小股敌人轻易进攻我们,大家在对话时要夸大我们的兵力,战士统称xx班长,班长统称xx排长,以此类推,业务干部统称XX参谋,我和H连长叫代号,我是308,H连长是309。”
乘车仅半小时炮兵就停止前进了,我们下车整队从小路进入山里,我们有两位向导,是原来抗美战争时期援越高炮部队复员的侦察兵,对边界地区极熟,警卫部队在大队前500米上派出一个尖兵班搜索前进,左右翼及后队各一个班掩护,全体人员戴钢盔,上刺刀,子弹上膛,为夜间便于识别,左臂绑白毛巾。
前进不到十分钟,从一座小山包开始,战争的残酷性就展现在我们面前,地面上炮弹坑一个接一个,尸体散落在山道上,有敌人的,也有我们的,那决不是大家在电影里看到的情景,准确地说,尸体应该称为尸块,半只胳膊一条腿的,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血腥的气味,不时有抬着伤员的知青小队从我们视线里走过,传来伤员痛苦的哭叫声;一只钢盔里盛着半个头颅,那头颅上只剩下一只眼睛,暴凸着瞪向天空。。。。。。
走着走着,大家的情绪开始低落,有的人眼圈红红的,有的人脸色苍白,有的人拿帽子捂着鼻子和眼睛,更有些人竟要别人掺着才能走,队形开始有点乱了。
是呀,我们是一群和平年代长大的青年,很多人出生于养尊处优的干部家庭,当兵的目的是为了逃避下乡和奔个好前途,在这之前有些人连死人都没见到过,而现在,我们闯进了战场,看到了硝烟和血腥,想到也许分钟后自己也就变成了那破碎的尸块,我们怎能不恐惧、怎能不震撼!原先的那一点点思想准备根本不足以抵御这震撼,我们不怕死,但谁也没想到可能会死的那样难看,那样惨。
在太阳将要落山之前,我们终于爬上了一座高高的山顶,山下南面的丛林里,枪声激烈的响着,山上有越军的水泥工事,工事内外有几十具越军和我军的尸体,我军尸体已摆放整齐,一间地堡的顶上插着一面红旗,躺着5、6个我军伤员,都包扎好了,等着担架队抬下去。
队长挥了一下手:“停止前进,309组织搜索一下附近,监听组开两台机子听一下,后勤组去照看一下伤员,顺便了解一下情况,其余同志原地休息。”
十几分钟后,警卫部队已搜查了附近,布置好了警戒,队长在我军烈士身边转了几圈,高叫了一声:“全体集合,以我为中心列队”
我们列队站在烈士们跟前,队长开始讲话:
“整理军容风纪,立正!”
“向烈士敬礼!礼毕!”
“同志们:我们已经进入战场,山下13军的指战员们正在奋勇战斗,经过几小时的战地行军,大家都看到了,也明白了什么叫战争,我看有些人害怕了,草鸡了,是不是?没关系,第一次嘛!”
“同志们,我们不是野战军,我们是在人家后面跟进,看看野战部队吧,人家是顶着枪子冒着炮火往前冲呀,我们这算个啥,就吓成这样了?太松了吧!”
“大家看看这位烈士,他是被迎面的机枪打倒的,头被打碎了、打飞了,没几个人认得他,记得他,但他是英雄,是面对着敌人牺牲的英雄,什么叫血染疆场,什么叫马革裹尸,这就是!。。。。。。”
“记得小的时候,一位四野的老英雄教过我一首歌:‘上战场枪一响,一切豁出去,光荣就光荣,完蛋就完蛋,端稳枪瞄好准,多拉几个把背垫’这就是光荣传统!我们不少人的老爹老娘就是老红军、老八路,老解放,我们不能丢人呀!老子英雄儿好汉嘛!等打完了仗,要是我还活着,我会给每一位同志的家里写信,报告你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到时候让老人家自豪还是丢人,全靠你们自己个儿。。。。。。”
“下面我宣布战场纪律:”队长提高了嗓音
“惊惶失措,不听指挥者,杀!”
“胆小如鼠,临阵退缩者,杀!”
“推诿扯皮,不守纪律者,杀!”
“贪生怕死,投敌叛国者,杀!”
“丢失设备,泄漏机密者,杀!”
哇!五杀令,好厉害,在场的人无不精神一振:奶奶的,玩命了,那就得玩出个样来!
打猎
队长讲完话,侦听组长跑步前来报告:“侦听到敌沙巴独立营对话,该营是配属316师的。”
队长命令:“业务部门进入地堡,全面开始工作,警卫部队以地堡为中心,建立200米环形防御圈,后勤组想法给大家弄点稀的,通信组马上给我接通前指作战部,支部成员布置好工作,20分钟后到我这里开会,我的位置在正南方重机枪掩体,解散!”
看来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了。
支部成员刚到齐,担架队上来了,警卫班长看到我们马上跑过来敬礼,队长和他聊了一下,他是50军149师的老班长,5年军龄,四川雅安人,叫章什么。刚从战场上下来。队长请他给我们介绍一下情况,他说:这一带山洞特别多,前边部队打散的敌人很多钻了山洞,只要是我们发现了的山洞,都往里打了几发火箭弹,再用火焰喷射器烧一烧,肯定有不少漏网的,夜里可能出来活动,龟儿子们很滑头,会说中国话,还会顺杆爬的对口令,刚才就碰上一股,他先问我口令,我说提高警惕,他马上说保卫祖国,等发现是越南兵,他们已经钻了林子,请首长们注意安全呀。
说完,他就领着部下护卫着担架队下山了。
多亏了他的提醒,不然,我们这一夜可能吃大亏。战后,我们去战地医院看队长,聊起了他,队长马上给149师打电话找他,说是已经阵亡了。
支部会开得很长,工作安排、紧急情况处理预案,纪律、干部带头作用等等,H连长说200米环形防御战线太长,要求后撤100米,讨论通过,并决定不值机的业务人员在地堡周围利用现有工事形成第二防线。谈到口令,队长想了想说:今晚咱们的小口令:二战区,回令:阎锡山。大家全笑了,抗日时期二战区司令长官是阎锡山,这让越南兵上那儿找北去呀!(小口令是各部队内部使用,大口令是战区各部队之间使用)
同志们两天两夜没睡了,队长说今夜不睡,明天白天轮流睡,啊,又一个不眠的战地之夜,昨夜战火熊熊,今夜星光灿烂!
从夜晚9、10点钟开始,四周的山上传来零星枪声,接着越来越密,越南人开始游击了,我清剿部队也行动了.
所有机器工作正常,我走出地堡透透空气,(为了防止声、光外泄,我们用背包堵死了所有射击孔)枪声激烈的响着,不时有暗红色的流弹从我们头上飞过,有时就落在附近的泥土里,发出扑扑的声响,我来到队长的掩体旁,队长正坐在掩体上边,好像在欣赏夜景,见我来了,笑着问我:“怕不怕”
“怕啥,站着出国就没想过站着回去。倒是你,下来吧,叫流弹碰一下可不值呀!”
“好吧,听人劝吃饱饭,设备怎么样?”队长跳下来问我。
“好着那,这批设备真棒,轻便好使!小孙在那儿盯着呢”
“军区来的同志们情绪怎么样,你要多和他们聊聊,掌握思想动态,完成任务可要靠每一个人呀。”
“放心吧队长,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听说你家老爷子是15军出身,算起来咱们还是世交呢。”
“哦?令尊也是秦基伟老爷子的部下?”
H连长弯腰跑了过来:“队长,那边山下上来4个人,还有100多米,打不打?”
“哈哈,走,看看去。”
“我也去!”我小声喊着。
“带上枪!”
糟!我的枪忘在地堡里了!
拿上枪一溜小跑,来到警卫同志们刚挖好的战壕里,山腰果然有几个黑影弯着腰慢慢向上爬,H连长小声问“怎么样,最多5、70米,打吧!”
队长摆摆手:“要是自己人呢?”
H连长:“那我喊一声大口令?”
“嘘,各位枪法怎么样?”
“肯定比你强,咱军区得过第一”H连长说
“我是第三”一排长也凑过来
“我是机关里第一”我也抢着吹。
“那好,再走近点咱试他一下,要是说中国话的,你就问口令,要是说越南话的,咱就打他鸭厅的,从左边起,我打第一个,李排打第二个,老兄打第三(H连长岁数最大)小X(我)打第四,用点射!
”
还有三十米,队长向斜前方扔出一块石头,四个人全爬下了,等了一会儿,看没有动静,一个人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压着嗓子哇啦哇啦叫同伴,哈哈,越南话!!有玩儿的了!
敌人都站起来了,我赶紧瞄好我的目标,心跳得好厉害,枪有点抖。
嗒嗒嗒,队长的枪响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四个人歪歪扭扭的倒下了,这绝不是训练有素的卧倒。两个战士箭一般的冲了出去:“打死了,越南兵!”战士们高兴地叫着。
“走,验验枪法去!”队长招呼我们。
用手电照着,队长两枪打在头部,整个脸都揭开了,真牛!一排长三枪全钉在胸上,好枪法!好力气!连长两枪打在胸部,有一发正中十还,果然牛皮不是吹的!至于我嘛。一枪左胸,一枪左肩,真丢人,你说那心老跳个啥,唉!!!
“妈呀!”有人惊叫一声,天那!!我打的那个人又活了!挣扎着要站起来,大家一下向后窜出5、6米远,顺过枪来就打,一阵枪响,他成马蜂窝了。再看我的枪里,一颗子弹都没了,全突突了,别人也差不多。
哎呀,胃里不舒服?好恶心,不好,要吐,哇!!惨了,晚上吃的压缩饼干全种越南人地里了,吐完了,看看四周,嘿!稻香村里看丰年,听取“哇”声一片---全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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