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的儿女们

作者:71女兵


(四)

天阴了下来。没有下雨但却异常地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水气。离开了那湛蓝的天空,离开了那暖黄的阳光,风夹带着水珠冷冷地袭来,让人感到一阵寒意。此时的我心中一片空白,那个并不复杂的问题却一直纠缠着我,“为什么?”“为什么有战争?”“什么是战争?”我不愿回答,也无法回答,不是过于简单,而是过于沉重。

我们二营指挥连是和营部换乘通往河口的小火车到的马蝗堡。一路上火车一直在亚热带雨林中穿梭,偶尔透出一屡阳光,也迅速被浓密的灌木和高大的树林所遮掩。火车的车厢门大开着,我抱着冲锋枪坐在门口的地板上,两腿悬在门外,每当遇着弯道的时候,我的脚几乎接触到了地面,那被称为“米轨”的枕木飞驰地向后划去。我蓦地产生了一种跳下去的欲望,一种从前面车厢跳下再从后面车厢扒上的欲望,铁道游击队就是这样干的。英雄因铁道产生,而战争中的英雄之路也将从铁道开始。我的思绪跳跃着,而车厢里的空气却沉闷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睡觉。能说什么呢?战争?太陌生,而心情也太陌生。

如果不是严发启的一泡尿,我将从铁路想到北京,想到那“钓鱼台里坐客,抬头仰望划过天穹的流星,林阴道上漫步,身旁走过8341的哨兵”。“你让我一下”严发启退下了裤子,这是他的习惯,我反感,但管不着。也许是有点紧张,或许是冷风的刺激,他竟一直没能尿出来,白白的屁股就在我的头上,裤子也再没提上,我的英雄梦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到马蝗堡已经是晚上了,我们连驻扎在了一所学校里,此时的学校已空无一人,在教室的墙上可以看到很多学生写的标语;“血债血偿,越南人我饶不了你!”“你让我不能学习,我叫河内不得安宁”…….,前线的味道已经很浓了。我记得在那好象只呆了一,两天,就又向前推进到了河口,四连山山脚下的一个食品冷冻厂。

四连山是由四座相连的山峦组成,山不高,但却茂林密布,它背依着河口,在山顶目测,到越南老街及红河对岸越方领地,也不过几百公尺,左边是南溪河和红河的交汇口,再往远处,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越南的谷柳大桥。我们的观察所就选择在山顶。从冷冻厂到四连山不足十分钟的路程,而到河口也不过一刻钟左右。我曾单独去过一次河口,追其原因是因连里的上士而起,他因采购食盐到过河口,回来后竟异常兴奋,苦于按耐不住,就缠着我说出了河口的诱惑,原因是在河口的新华书店里有一个北京女知青长的非常漂亮,其漂亮的程度,他没有用沉鱼落燕,闭花羞月等词语,而是用了“和阿诗玛,杨丽坤一模一样”。简单的语言,起到了很不简单的效果,我无法躲避好奇的引诱。试想一下“一模一样”并且参照物是杨丽坤,就是再在军人大会上作次检查也是值得的。不过证实的结果几乎让我气绝身亡。

河口是一座恬静而美丽的小城。也许是由于战事的原因,河口街上的居民极为稀少,能够看见的只是一些身着军服的大兵。每天清晨中越大桥两侧都会有一个简短的升旗仪式。越方武装人员在升国旗前,也常常挥动高举的双手,接着作一个双掌合握的手势来表示友好。表面看上去,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正常。隔着红河再往远望去,是一排排不高,但还算漂亮的小楼,那应该就是越南老街了。

我们来到四连山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构筑一个隐蔽的观察掩体,由于相距太近,越方多个观察哨又密切关注着我方的动静,于是白天是不敢动作的,所有的行动都放在了晚上。从冷冻厂到四连上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橡胶林,加上不能有任何可能暴露的亮光,这条山路显得异常的难行。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借助于那渗过树叶的微弱月光前进,脚下踩着松软的腐枝,没有人说话,偶尔也只能听到橡胶果的炸裂,和蛤芥那竹板样的叫声,给人一种凄凉和孤独的感觉。我们的掩体是由山顶竖直向下开挖,然后再横向掘进,其形式有点象煤窑,在面对老街的出口处只掘开一个很小的口子。在山上还有几个兄弟部队的观察所,他们竟用风镐作业,掘进速度是我们的数倍,让人很是羡慕。坦白地说,我是从没进去挖过,我甚至惧怕那个只能容下一个人爬行的黑洞。我主动要求担任警戒,在那个面对老街的灌木丛中。此时,就在我脚下的河口一片寂静,静的让人有点窒息,身后时不时发出的十字镐和其他金属的撞击声,给人一阵阵冷颤。对面老街似乎是灯红酒绿,高音喇叭不停地作着政治宣传,每遇间歇,也总会播放一段通俗情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战争是以一种强烈反差的形式悄悄进行着。

“人会在寒夜里期盼篝火,人会在痛苦中渴望幸福,人会在孤独后留念团聚,人会在战争中想望和平。战争是什么?它不仅仅是流血牺牲,战争是责任,是付出,是一种升华了的,已经忘记自我的精神。”我在黑暗中抱着枪这样想,这想法让我热血沸腾,真的,生与死的反差也很大。其实,在我的生活里,对死(准确的说是对死人)的认识只有两次,也是足以对“死”形成较为完整恐惧的两次。一次是八一小学山下的那个古墓,那是我们打鸟时经常路过的地方,本身那地方就树多人少,每次经过都感到一阵阴气,也不知是什么人却又把墓给盗了,棺盖掀在了一边,有次我经过时用余光却看见了那蜡黄的伸出棺木的手臂,由于没看仔细,于是反而觉得异常恐惧。第二次是因为八一小学的学生乔光。我记得他很喜欢玩摩托车,早在六年级时车已经骑得很不错了。在文革武斗期间,他在摩托车俱乐部为了偷走一辆他喜欢的摩托车,竟被事先装好的炸弹炸死。当我掀开盖在他身上的床单时,我清楚地看到了他身体下半部无法看清的肠子,和头部只留下的三个黑洞,牙齿和下颌已经没有了。我有了比较准确的认识:看得清楚和看不清楚其意义一样,恐惧不是由于“死”而产生,而是由于活着对死的预想。现在战争来了,我们离“死”并不太远,但恐惧却远离了我们。

清晨,黑暗的恐惧已不复存在,那笼罩在红河上的薄雾也已悄然散去。河口的边防公安们正退出晚上上镗的子弹,各个暴露的观察哨又开始了例行的观察。只有在这时,双方的军人才会象往常一样,在观察镜里互相打着招呼,挥手致意。

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战争似乎很远,很远。

那个河南兵严法启无疑是炮兵侦察兵中的高手,在他的锁定目标中,你总能通过高倍炮对镜看到那越方女兵的倩影,有梳头时那黑得让人陶醉的长发,有洗澡时那白得叫人过敏的身体。战前的准备竟然是包含了黑夜里的紧张和白天里的轻松。利用这种轻松,我给父母写了封信,很短,大意是叫他们放心,也没想过能不能发出,能不能收到?地址是:云南河口35224部队。

其实,在战前部队的人员做了很大的调整。李晓建已经升任二营营长,我连连长颜贵波是由王鑫他们六连调来的,孙指导员也已经调离,李黔生,刘国建调到了团卫生队,霍小汉任二营军医,吴立春调到38师,王鑫也被突击提干,任六连排长。还有其他营的哥们,也做了很大的调整。整个“兄弟排”已经面目全非。此时,我又想到了八一小学,想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现已奔赴东西两个战区的同学。什么叫“子继父业”,这些在部队长大的孩子,正在对这一多解的问题作着最好的诠释。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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