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木棉


十四、固守

这个山头就是我们刚刚攻上阵地时所说的左侧那个高地,它比我连现在的阵地都要高些,其实早就该占领了。离我们原来的阵地约200多米,后来我才知道它叫524高地。那是撤下来后,三月下旬的一个晚上,连里紧急开会。说是越军很嚣张,在边境不断制造摩擦。我们要杀一个回马枪。因为我连比较完整,故团里要求我连打主攻。连长指着地图对我说“就是这里,叫524高地,原来是你班的阵地。地形你比较熟悉,由你班打主攻。”我才知道这叫524高地。这也是战后我迟迟没有给家里写信的原因之一。但是这场战斗最终没有打成。

这个高地有些奇特:圆滚滚的山头,像女人的奶子;山顶光秃秃的,半山以下却树林茂密,像是谁在蹂躏女人时,撕裂了衣服,露出了奶头。这样的山头守起来难度很大。我们越过了山头,来到半山,在距离树林50多米处扎了下来。山头较大,一个班的兵力显得捉襟见肘。临时开一个战场“诸葛亮会”后,我调整布置:我守在西南角、第二班长守在东北角,呈半月状构筑阵地,把西面和北面留给了我连其它班排,他们可以用火力支援我们。我思忖着:如果敌人来进攻,集中火力对着东、南两方向;如果夜间来的话,就命令火焰喷射器先打燃半山的树林,借着火光消灭敌人。不过我的设想没有机会实践。

重新挖掘工事非常吃力,好在连队抽了一个班带着大家伙(大锹、大镐)来支援我班,半天就基本挖出了轮廓了。不过我们的举动引来了越军的炮火,好在敌人的炮兵火力并不强,只有几发炮弹打得稍近,其余都在四周爆炸。我们有战壕作掩护,没有损失。

没事我就拿着火箭筒的瞄准镜(只有1.5倍)张望着:南面的山林一直往前延伸,比我们高的山头距离在1500米左右。那里不时有敌重机枪向我发射,不过太远了,打得并不太准,我们又有战壕掩护,所以威胁不大(我用瞄准镜望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敌重机枪究竟是从哪儿打出来的);东面的山林一层一层,约20公里处有一大片高高的山脉,从我国一直延伸到越南境内。那可能是十万大山山脉吧?翻过去就能看见大海了吧?

天空中时不时飞来两架战斗机,一长一僚,穿云破雾,游弋在空中。那是我空军在控制制空权,为我们作掩护。

师侦察连的一个班来到我班阵地,说他们要潜伏过去执行任务。我给他们介绍了我所了解的情况和观察到的越军的规律,顺便还问一问老乡周兆幸的情况,听说还好,我放心了。看着他们消失在山林中,我为他们祈祷。后来他们从哪回去的,我就不知道了。

叫班里的战士把吃完的罐头盒扔在阵地前的树林边,学学上甘岭,如敌人摸上来会发出声响给我们报警。

白天还算好过,晚上就恼火了。这么大的山头,怎么守?还是要让大家尽量有休息时间。我把全班分成五个组:机枪、火箭筒、喷射器、副班长、第二班长,我带岗。防化排长把他的手表给我,从晚上9点开始,两个小时一换,一个组一班岗,轮换着来,我负责掌握时间。他们在外站岗,我顺便钻进猫耳洞休息;两个小时后再换下一组……阵地上半个月中,我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一天夜里,我叫了岗哨后,趴在战壕里凝视着,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听见西南方向远远传来隆隆的炮声,有说是我军在进攻谅山,有说是43军在发起对禄平的进攻……反正至少离我们这里直线距离也有二十多公里,这么远都能听见炮声,可以想像战斗多么激烈!

连长的通讯员来到我班阵地。对我说“二连副连长代问你好。”我诧异道“二连副不是牺牲了么?”何况与我并不熟呀。他说:是杜XX。现已是二连副连长了。我恍然大悟。杜XX,二连二班长,扩编前与我一起到团教导队训练。听说战斗第一天,二连一班上去踩到地雷(张天民就是此时受了伤),伤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被炸断了一条腿,就散了。他带二班攻上了一小山头,立了一等功,副连长牺牲后就担任了副连长了,真正是“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了”。他也是成都军区某干部子女。我听到这个消息,一是为他祝贺,二也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通讯员还说,连长命令作好准备,明天再要去攻打一个山头。我顿时来了劲头,吩咐大家,检查装备,做好准备。

新兵吴某的枪刺刀上不了了。一天夜里,他胡乱放枪,又没有打开刺刀,枪口膨胀,刺刀就上不去了。我埋怨他:步枪进入战斗状态必须上刺刀,怎么训练的?将就用吧。战后拿去修理,团里的军械员胡乱锉了两下就成了——这么简单。

我们也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经过几天的战争磨练,有了那么一点战斗经验了。说真的,仗打到这个份上,我已经不知道害怕了。你想:一个小小的山头,经师、团、营甚至连的60炮一阵狂揍,上面还能剩下几个生灵?另外,两个连打一个山头,还不一定有机会轮得上呢。捡到的尸体全部可以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冲上去就立功——遗憾的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应该说,也是我的幸运。

当我们做好一切准备去攻打敌人的时候,传来新命令:谅山已经打下,军委命令,停止进攻。这样,我又与立功失之交臂了。后来,团里要我连同五连交换一下阵地,可五连不干。他们真有先见之明,否则,也成不了英雄连队了。这样,我们也就只能隔着远远的同越军互打冷枪,但是,没有实际效果。

虽然说有的连队减员较多,但由于后方组织得力,很快补充来了新兵。我团这年三月份又招了一批广西兵,这些新兵没有经过训练,枪打得不准不说,甚至手榴弹不拉弦就扔了出去。后又从广西补充了一批退役老兵,所以这年的兵源特别复杂。

水壶里的水喝完了。前两天,班里到连、营去扛食品的时候,叫班里的战士给我灌了一壶,从田里灌的,说是旁边不远处还有沙虫。管他的,喝了也没有闹肚子。但路途远,要经过排、连阵地,不方便。问了问班里的战士,说是公路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没了第一天的狼籍。晴朗的早晨发现树林间飘散着氤氲的水气,夜里仿佛听见阵地下的山林中有潺潺流水声。于是组织大家把水壶集中,我带队,机枪掩护,傍晚时分,跳出战壕,到山林去找水。真的找到一条溪水,水从山间的石缝里溢出,清澈透明。用树叶搭桥,把水壶灌得满满的,喝起来甘甜爽口,从此不缺水喝了。

3月10日,连长和指导员来到我班阵地。连长对我说:八班长,你瘦多了!我说:当然,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不瘦才怪!连长郑重地对我说:经支部战地研究,从今天起,你就成为中共预备党员了!手续后补。我一阵激动,立即立正,一字一腔:请支部和首长放心,保证完成战斗任务!

连长回去后,叫通讯员给我送来半罐头盒米饭,全班分享了。沈XX有时也拿小半盒饭来,我心存感激,感动不已。

防化排长把我叫进他的猫耳洞。(他叫两个新兵不停的挖,洞挖得挺大的,里面铺满了松树枝)说:祝贺你!拿出许多罐头让我分享:(他有师防化连直供物资)有红烧肉、午餐肉、鸡蛋(我们没有)、豌豆、咸菜、蔬菜等(我们都没有)。我们以水代酒,饱餐了一顿。
当天,他们回师部去了。

十五、撤退

3月10日,我填补了火焰喷射器的位置,阵地上又只有10个人了,关键是没有了时间,只好大家都不睡觉了。

晚上,西南方有稀疏的枪声。天黑后,越来越密集了起来。后半夜,火箭炮等各种炮火也开始发射,火箭炮“嗖嗖”地带着火龙从头顶飞过。怎么回事?自打停止进攻以来,就没见过这么激烈的炮击。我们全都趴在战壕里注视着。枪声一直打到第二天天亮。跟着传来了消息:昨夜越军两个连,还有一个营在后面集结,向五连阵地发动了进攻。五连在六连和师、团炮兵的支援下,成功地粉碎了敌人的进攻。战斗十分激烈,阵地几经反复。天亮后,阵地前数得着的敌军尸体就有100多具,还抓了两名俘虏(其中一个因伤重并从担架上自己扳到地上,拒绝医治而死了)。另外,集结在后面的越军一个营还没有来得及上来,就被我炮兵击溃了。五连由此获得中央军委授予的“防守英雄连”称号。这是我团最大的一场胜利,弥补了前期进攻作战的不足,也证实了我所说我们军相对守强攻弱的特点。

原来,自从我军停止进攻后,越南当局则发动了战争动员令,于3月5日色厉内荏地宣布全国进入全民战争总动员。我们对面的越军338师460团没有遭到重大打击,狂妄无比,想显示所谓“第三军事强国”不是吹嘘的,也大概是其当官的为了表功,拿士兵有生命当赌注,想当英雄,“一将成名万骨枯”呀!这样的“英雄”最好别当。他们发现五连在往后运弹药,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于是对我们打起了进攻战,没想到落得个折戟沉沙。不过,越军敢打夜战,也说明其战斗力不弱。好样的!五连的弟兄们,你们不愧是我团尖子连!五连的阵地叫542高地,与我班阵地仅一字颠倒,但他们却打成了战斗英雄,而我们却默默无闻。唉!越军也真是,干嘛不进攻我们连呢?

是啊,我渴望着战斗、我渴望着厮杀、我渴望着千载难逢的一搏……我的赌注只有我的生命。真的,那个时候感觉到人的生命的脆弱……刚刚才和你打着招呼的人转眼间就成了烈士——杀只鸡都还要扑腾一下,而死一个人甚至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仿佛像折断一棵草一样。后来八十年代有一首歌叫《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布天涯海角……”它真实地反映了我们当时的心情,比《再见吧!妈妈》还要贴切。如今这难得的战斗的机会,眼看着别人都立了功,成了战斗英雄;枉自我训练了这么久,练就了良好的军事素质,练成了优秀的射手,步兵连队的武器,除了60炮外,我都会使用,但仿佛都成了无用武之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这样的道理我们懂得。当然,在每一场战争中、每一次战斗中,不同的部队都有不同的作用,都是整个棋局上的一环。我们连队的阵地位置非常重要,要防止敌军和特工队对我团部、师部和炮团的袭击。我们是经过正规训练的解放军战士,要服从命令,不是乱冲乱杀的莽撞汉。

虽然敌人的进攻遭到失败,但也加强了炮击。九班长就在不久被炮弹炸伤了。我们班还好,没有一个受伤。

副班长终于可以用上冲锋枪了,但是战争也快结束了。记得是月12日还是13日,第二班长沉着脸来对我说,他要到连部去找卫生员。我说:你病了吗?快去吧。后来沈某拿回一枝冲锋枪和子弹袋回来,说是第二班长闹肚子厉害,已经下阵地住院去了。冲锋枪交给了副班长,反正他也想了许久了。

最后两天,火箭筒也回去集中了。临行前刘某还握着我的手说“班长,再见了!”我把连队的最典型的怕死鬼带成了一个合格的战士,不是也有收获吗?他们走后,若大的阵地只有七个人守卫着。一到晚上就紧张得不行,好几次,手榴弹的弦都套在了手指上,差一点就扔了出去……

我看过一本书,说是朝鲜战争时期,南朝鲜军王牌首都师中有两个主力团,一个是白虎团,被我志愿军侦察英雄杨育才带领的我军小分队奇袭了团部而崩溃;一个是太极狼联队,在阵地战中被我狙击手打得失去了战斗力。如今,我方才明白,这是事实。如果我们再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也会被拖垮的……

在南疆的群山中,木棉花正开放着,如火如荼……我想,我们不就像这木棉花吗?不需要刻意的栽培,不需要人工的雕塑,默默无闻,在峻峭的山岩上、在险恶的崖畔边,依托着大地母亲的滋养,悄悄地绽开。尽管也会被风雨刮残花瓣、摧折花枝,却仍能昂然怒放。我们也是背靠祖国,战斗在南疆,虽然也会感到害怕,但决不退缩……

3月16日凌晨,我们带着七分的侥幸、三分的遗憾,迈开了回国之路,离开了半个月的战场,离开了我们固守的“奶头山”,结束了这难得的战斗之旅……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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