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战争的灰砾

作者:燃烧的血.四连山


这是一个人的身体实践、一个人的眼睛看见、一个人的耳朵听见的战争,没有任何文字资料的参阅和转载,所以,只能是战争的灰砾。实践的、看见的无可质疑,就是听到的,也绝对真实。因为,那会儿人们不会卖弄、只会诉说,反倒有可能丢了最生动最精彩的章节和故事。因为真实,事件可能有次序上的颠倒,但不会有逻辑上的错误。如果有,只能是文笔上的误会。

1、 接令惊魂


刚刚完成我们团152加农榴弹炮、122加农炮间接瞄准打坦克拖靶的保障任务,西昌的天气已是天空烈日无暖意,夜风袭来周身寒的感觉。1978年即将过去。全连的官兵可以稍稍松一口气,驻扎在冕宁县复兴公社粮站的仓库里,等候着返回营房的命令。

自从十一月中旬来到西昌,在这大凉山地区方圆百公里的范围内进行技术训练、战术演习、实弹射击等折腾了一个月,战士们真想早点回营,过元旦、春节两个一年中最轻松的月份。

不知道为什么,全团大部队已经全部返回营房,把我们连孤伶伶留在这曾经弥漫着硝烟的炮兵靶场。营房离西昌近千公里,需铁路运输返回。战士们看着南来北往的火车,不知道何时才能轮到我们的连队踏上征程,听说铁路运输紧张,也只有等了。连队也显得休闲起来。

吃过午饭,我和两个战士到两华里外的复兴赶场闲逛了一小时,在返回的路上,碰到了刚从连队出来、与我同年入伍的汽车驾驶员。他煞是认真地对我说:“副连长,还不快回去,该打仗了!”因为我俩同年入伍,说话比较随便,所以,我以为这是一句玩笑,便回道:“别瞎说了。”几乎在回话的同时,我突然意识到铁路紧张的原因,便加快了步伐。

近一段时间,虽然收音机里经常有中国与越南边界地区摩擦和越南驱赶我国华侨的报道,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两国之战;更没有想到这场战争正向我和我的战友们袭来。

回到粮站,连长的神情已经和平时不一样了。满院子出出进进的战士们也没那么轻松自在了,许多战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干部们的表情和行为。

“副连长,四点钟召开支委会。”连长用凝重的眼神看着我说。

“是。”我轻声而坚定地回答。

傍晚,临时借用了粮站仓库保管员的办公室,支委会开始了。

连长传达团长命令:执行H主席指示,完成战备拉练任务, 随时做好准备,向云南方向开进……这就意味着我们连队不能返回原来营房而是直接开赴云南前线。支委会的委员们谁也没来得及多想,只是认真地倾听着命令的精神。命令传达完毕,指导员安排了内部保卫和思想工作任务:与会委员分成三组,分别负责炮一排、炮二排和后勤人员的思想稳定和内部保卫工作,严防战士逃跑、自杀、精神失常。我们排列了几个思想不太稳定战士的人员名单,作为重点工作对象。同时规定:任何人不准向外投递信件和拍发电报,积极做好开跋准备。A

当天晚饭过后六点钟,要在全连住宿的粮库里召开全连大会。各班在粮库外整队带入会场。门外已经放置了岗哨,不准任何无关人员靠近。

“立正——!”二排长整好队,向连长敬礼:“报告连长,全连集合完毕,请讲话。”

连长表情凝重地信步走到全连排列的方队面前:“同志们!”全连再次立正向连长行注目礼。“根据上级命令,我们连作为我团先遣分队,执行H主席指示,完成战备拉练任务,向云南方向开进。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段准备时间。牵引车要修理,枪械要点验,个人装备按战时要求携带,多余物品可以烧、可以扔、可以交连队由团收容队统一运回营房。”接下来,指导员进行了动员,“一炮一发放、回家用不上”、“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YS军是国家战略铁拳头”等等,全部进行了开放式讲解。战士们一个个军姿坚挺,瞪大着眼睛。是呆滞、是迷茫、还是准备战斗的姿态?作为初次听到自己要直接参加战争的战士们来说可能都有,只是每个人各占的比例不同。官兵们都知道,如果有一句话听不清楚或记不牢靠,都可能导致做不好准备遭到严厉处置,以至于在战争中丢失性命。此时,就是平时那些软塌塌的战士,看上去也像胸意间撑起了钢筋铁骨。

自此,连队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

经常变换战斗分队的所在位置,是达成战术保密的重要手段。当晚后半夜一点三十五分,在周围百姓都熟睡的时候,我们连队离开了粮站,路经西昌县城向东南方向的大山里钻进。天还没亮,我们来到一个半汉族半彝族人居住的山寨。千米之外就是雅鲁江水运局所在地。上午八点半,水运局一名副局长带两名技术员和五名修理工给我们修汽车来了。我们连装备的六辆嘎斯63是产于原苏联的牵引运输车,时至78年底,已是外观新绿内脏朽的老机器,在平时野营拉练中,掉队、故障不断,弄得干部战士们头痛不已。可那是练哪,现在要打仗,延误战机、死人、失败是国家大事。修理人员们好像接受的也是死命令,昼夜不停,轮换休息,经过两天两夜,把我们连的七辆汽车全部整修一新。连队的司机们,像是去掉了长在身上多年的顽症,紧张之余,经常露出隐藏不住的笑容。连队的干部们也放下了一块心病。

我们又把实弹射击后留下的弹壳和炮弹箱,全部移交给了西昌军分区。

汽车货厢后挡板和驾驶室两侧门上的车号,已用红纸条牢牢地粘封起来。不知底情的人,哪怕是军人也不会知道,这是哪里掉下来的一个炮兵连。

连队的大项工作忙完了,战士们可以处理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在清理自己所有的物品,废旧的胶鞋、补衣服的旧布扔在了野外,从林区老百姓家里买来的木板,赔本卖给了当地的老百姓。炮长们把实弹射击和训练用过的口令记录纸,还有铅笔头烧毁。哪怕是能减轻一克重量也要减。

火炮射击时,每门火炮要根据自己所处的位置、技术状况、炮弹的生产批次、重量等级和射击方法,进行射击诸元的单独修正,术语叫“单独修正量”。炮长要完成六个射击目标的“单独修正量”计算,最快也要四分钟左右。为了提高取得修正量的速度,一年前我就开始了这项工作的探索。经过无数次地计算、制图、比较、测量,取得了很大进展,计算得精度最小误差0.7个高低分划、速度提高到30秒以内,形成了许多纸制图案和模型。这次野营拉练出来,我也带在身边,闲暇时就拿出来琢磨琢磨,现在却成了累赘。我把它们卷在一起带到村外,摊开,深情地看了看:“这里面渗着我多少心血呀。”我心情沉重地划着了火柴,伸向我心绪环绕的纸团。火在烧,心在想:“消失吧,人死了,这些也就没用了——活着回来?人都活着回来了,这些东西毁了还可惜吗?”燃烧的火焰由大变小,我的心血也变得干净起来。来风把灰火刮得四处飘散,我转头回连队去了。8

全连各项工作紧张而有序地完成了,可我们还是绞尽脑汁地冥想和寻找着哪些地方还没有准备好:看看汽车尾部固定牵引钩的铁丝、拽拽固定车篷布和伪装网的绳索、摸摸机枪步枪冲锋枪的附件和备用弹夹、炊事班的战士们数点一下锅碗瓢盆和铁铲,经过几次重复检查没有了问题,人们才慢慢地放下心来。连里的干部巴望着上级的调遣命令,战士们观望着干部们的嘴巴,聆听着他们的指使。只有在夜里,人们才会真切地想想生与死的问题。有人说小韩说梦话了:“妈,我该死了,我看不见你了。”那哭腔使听到的人为之动容。虽然我没听见,但这时候不会有人造谣开玩笑。我何尝不想:“当兵的一茬又一茬,出来——回家,怎么就摊上我打仗了呢?”“逃跑?哪里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当然只是一闪念,但还是想了。“85加农炮的主要战斗任务,是反坦克和对碉堡火力点实施直接瞄准射击。而直接瞄准射击距离是八百米,当然可以更近、更近,直到敌人的坦克冲到我们炮口前。”“越南兵趴在堑壕里,我们相距三百米、五百米,我会看得他一清二楚,他会用枪向我瞄准、单发或点射地向我射击。”“敌人的炸弹或者炮弹会在我们的炮阵地上狂轰滥炸。我和我的战友们会牺牲在火炮旁……”“越南有陷阱,陷阱里面有竹签、竹签上还抹了毒。”一想到掉下去,屁股就像被刺中一样尖酸。日子就这样一昼夜一昼夜地过着,思想就在生与死之间不定的摇摆着、煎熬着,慢慢有了转机;就算死到临头,思想也不能总是在低格调中徘徊:“多残酷的战争都会有活着回来的人,我想我就能活着回来——死?死就死吧,不想它!”有时候,就在这样的想象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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