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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七夜作者:天涯文学论坛.青衣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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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第三天。 我不记得这两天是怎么过的了,只是看到当年的记录中这么写着:“时间又过了两天,两天经历的一切,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暂停,刚才前面小山上响起很激烈的枪声,我提枪向那个方向注意了一下(所长今夜给我们一支步枪。所长已经不在我们这里,小李也配属”师前指“去了,坑道里现在只剩下我和向华两个女兵)。枪声停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用无法形容的心情写信。到今天为止一共四天时间,我们接受了近七十个伤员,处理了二十二具遗体。所见所闻,都在狠狠刺激我的心。牺牲了那么多战士,心里是多么多么的难过!我从前把战争想得太浪漫太简单了。我不再象原先那样渴望打仗了。不管我们的伤亡是大是小,我都不希望打下去了!今天,是最让我难过的一天,我们所属四十一军的火箭炮营,今天上午被特工队偷袭了,损失相当惨重,十六辆车负了伤,十三个战士被烧死”…… 把这些字从记录的纸上一个个敲打到电脑的时候,二十多年前的事和那时候的心情,又慢慢的回来。我想起自己在黑暗中,曾一边写着一边想:假如我不死,假如我的父亲收到这样的信,看到我这样说,他会怎么想?当初要求上前线的事爸爸并不知道。而军人遇战事上前线是天经地义的事,正是在这种东西的熏陶下我对决定让我留下的院长说:我要去!让我去我也去,不让去我也去!而我的爸爸,以他三十年军龄军人的身份战前写信对我说:打仗时要勇敢,越是勇敢人越镇静,越不容易被打死。也许他看到我现在这么写,会生气地批评我,说我思想不对头。可是我真就是这么想,我管不住自己就这么写着。我想不管怎样,毕竟我只是他的孩子,这种不光彩的思想,我只能向他诉说,他会原谅我的。同时我还在想,我为什么如此软弱?为什么如此的没出息?我对自己感到很失望。可是我还是一直软弱地写下去: “……十三个战士被烧死,其中他们的连长和指导员。也许是当时就被打死了,也可能是打伤了不能动弹,所以关在驾驶室直到烧焦,直到剩下几块骨头”…… 而我突然就跑开了。看清那么多膨出的肠子,那么多大块脱掉的人皮,那么些烧得缩成一堆的人形,和那些个仍活着,却疼得在死人堆里,在脱掉的人皮和人肉人内脏里打滚的人,我一下子感到窒息,不加任何思索冲进了旁边的手术室。停在那儿不停的发抖,接着想呕吐,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王丽君正在准备手术器械,她用自己发红的,又象是怜悯的眼睛看我一眼,让我不知所措。我头昏脑胀地想:自己当了逃兵了!可是我就是无力让自己走出去。几分钟后,也许时间更加短吧,我终于恢复神志跑了出去,最可怕的景象已经过去了。惨叫声小下来,短短几分钟时间一些人再也不能叫喊了。可是我心里好受了些,我宁愿他们死去,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痛苦。 天近黄昏时,运下来的伤员们处理完了。很少有活下来的,好象只有两个还活着,都被全身缠满了纱布。一个安静地躺着,只是不时要喝水;一个躺在手术室的床上,不停地哭叫着他的妈妈。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内心都在发颤,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把我们的心都哭硬。我仍然为自己上午的表现内疚,想要弥补和抹去不光彩的阴影。悄悄去了堆放尸体的地方,看着那些没有人形的人,对着他们默默地道歉:他们连生命都失掉了,我却没有勇气去抬他们………我站了很久,想让自己再麻木一些。直到觉得仿佛轻松些了才离开。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变得麻木,从此可以直面任何的残酷。 如今,那些当年的愧疚早已不在,但是现在讲出这件事情,还是觉得一阵轻松。 从堆放尸体的地方出来,西边的天空血一样红,阵地暂时非常平静。手术室外面烧着一堆火,在烧从尸体上,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些死去的战士身上留下来的衣物和武装带。上面有很浓很浓的血迹,所以很不好燃。那烟仿佛也发红,并且很沉重地往上升,往上升。冷不丁有被烧炸的子弹爆响。我站在火堆前,心里默默地想:那是谁的衣服?他们生前什么模样?多大了?他们的父母如果知道自己的孩子已不在,唯有衣服在遥远的地方燃烧,什么样的心情?我悲痛但平静的想着。我又想,人不管怎么死,总会要留下些痕迹吧。那爆炸多象灵魂的呼叫。我看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觉得它固然烧去了什么,可是又那么象是祭奠,让人如此悲痛又有些许安慰。 从前的日子,每当敌人的炮打过来,立刻就会有我们的炮声给予同样的还击,这时候你会感到:哦,我们一直被保卫着呢!你会变得那么安心;听到火箭炮雷霆万均般的还击。你就会变得兴奋不已,感到胜利始终在自己一边。甚至会有人激动地唱起《喀秋莎》。真的,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验到那种连空气也在颤动的轰击,那从自己头顶上扫过的美丽。我们毕竟是为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家来的,我们想要自己国家取胜!可是从那天下午开始,我们的火箭炮沉默了。 这天晚上我有岗。记录中没有说具体的时间。关于这个时间,回国后为表彰那天晚上汽车连的临危不惧,《战旗报》有过比较详细的报导,其中提到了时间。好象是午夜时分吧。当时突然敌人的炮声响了,炮弹一发又一发从我头顶上飞过,我又一次吓坏了。虽然炮弹落得离我有一百多米远,可我还是害怕极了。一个人被炸死在坑道外面,这是我不敢想像的事。我抬起头,四处寻找,没有找到半个人影,炮弹飞过的阵地竟是如此的寂静!我感到自己好象被战友们遗忘了,好几次想跑回掩体,可是跑回去当逃兵这个念头同样让我害怕。我只好克制着恐惧,徙劳地抱着头听心脏狂跳。这时候,我多么怀念我们的喀秋莎啊。最后大桥方向燃起了大火,很快映红了整个夜空;然后是人们的喊叫声,然后是汽车的轰鸣声,一辆燃着熊熊烈火的汽车被什么人开着,勇敢地离开了车队,象一头狂怒的狮子吼叫着独自向前冲。我清楚地知道那车上是弹药;我被惊呆了,远远地看着,紧张得不能呼吸…… 当炮轰终于过去,我回到自己的掩体时,向华正在哭呢。对此我十分不满,我忘记自己刚才有多么恐惧了,在黑暗中瞪了她一眼。而她一边哭一边吃着压缩饼干,真让我我哭笑不得。不过我也很快吃起来。知道吗,在可怕的时候,有时候吃东西,也是一种镇静的好方法。我除了常常用写来驱逐害怕外,也常常在深夜和向华一道,拼命地吃压缩饼干。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离开压缩饼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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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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